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还要提起这八个字。 慕云深看裴书锦神色复杂,便知前尘往事他并非能够全然放下,提点道:“那日西泠园江怀雪和靖南反目,也不一定全是因为你的原因,江怀雪或许已有了别的打算,他与靖南不见得真有心结,否则也不会将你托付给他。” “托付?”裴书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皱眉道:“他怎么了?” “这我也不知道。”慕云深耸肩道:“他只让靖南多照顾你,你与江怀雪恩怨难言,靖南怕你为难,原本也不准备告诉你这些,只是没料到靖南自己先泥菩萨过江,这才把东西又给了我……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 裴书锦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明白江怀雪是在做什么,诚如慕靖南所料,他宁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好不容易重归平静,实在不愿再卷入这些恩怨之中。 慕云深劝他:“这事归根结底,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他给什么那是他一厢情愿,你不需非要为此回馈什么。粮草的事也一样,哪怕顾言无功而返,慕家还有我,没道理勉强你去做这样的牺牲……” 慕云深说到一半,话音一转,抬眼看他:“当然了,如果你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未了的恩怨……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裴书锦没想到找过慕云深后心中反而更加发慌,他胡乱点了头,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慕大哥……我先不打扰了,您大病初愈注意休息……” 裴书锦辞别慕云深,一手拿着译本,一手捏着檀木盒子,他抬头望去,六月的太阳如流火,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他古井般得生活又一次被搅乱,他虽然脑中不甚清明,但心中慌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刚走了没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一进门就接连被两件事冲击,他给慕云深配好的药丸还没送出去,他又手忙脚乱从袖子里掏出药盒,回到慕云深房前。 刚准备叩门,他就听见秦思在屋里问:“爷,你这几个月为了二爷的事寝食难安,如今二爷那边的情况已经如斯凶险,此事关乎七万靖远军生死和边疆安危,江怀雪竟能把全付身家交给裴大夫,若他去求,十拿九稳,你为什么不让他去……” “难道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去勉强无辜之人吗?顾言不成还有我,慕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没道理把全无关系的人牵扯进来。况且以前我还不敢肯定,江怀雪与靖南的情谊值不值得他抛家舍业相助,可如今……” 慕云深话音一转道:“江怀雪已至陌路,他很快要什么东西都没用了……我想他会出手帮靖南渡过此劫的。”
第111章 已至陌路?…… 他江怀雪,风流从容,坐拥一切,怎么可能…… 裴书锦不可置信,竟下意识地豁然推开了门,隔着很远与慕云深四目相对,茫然道:“慕大哥……你说的已至陌路,是什么意思?” 慕云深看他去而复返,脸上也浮起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平静道:“怎么又回来了?你腿不好,坐下说。” 裴书锦动作僵硬地走到了慕云深桌前,望向慕云深的眼神茫然又疑惑,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慕大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慕云深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凝重,竟说笑道:“若我说我用梅花易数算出他灾祸临门,你可相信?” 裴书锦觉得慕云深不是会无端妄言的人,这样半真半假的话也无法让他轻松,他只不明所以地望着慕云深,等待一个更具体的答案。 慕云深看着裴书锦,终是叹了口气,正色道:“事到如今,也不妨同你说了罢……江回涯传下来的信物,他就这么交待出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江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最远到了福建两广一代,难道到处都像江南和京师一样,去认他的脸吗?江家在各行省的大掌柜有十八九个,小掌柜接近七八百,又有多少人见过江怀雪呢?哪怕是江回涯做家主时,也要靠这信物互通往来。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他不会让此物离身的。” 裴书锦这才意识到这信物的重要,他不由得皱眉低语道:“您说这是逍遥楼一事前夕他交给慕将军的,那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慕云深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四个月前就将此物托付给靖南,想来从那时起便不做长远之计了。他这次来京,或许就没想过能安然无恙地回去。能让他如此决绝,我猜只有两种可能……” 裴书锦有些紧张地看向慕云深,他全然不懂这些,几乎反应不及,只能靠慕云深指点,慕云深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是金科玉律。 慕云深叹气道:“江怀雪这次进京,是皇上对江家的试探。先帝在时惦念江回涯恩情,也欣赏江怀雪才干,对他多有优容,以致江家富甲天下,可如今时局截然不同,皇上强势重权且疑心深重,连同生共死的靖南都遭致猜疑,江家坐拥天下财富,又怎可能独善其身?江怀雪或许深谙此理,唯恐江家不能长久,才会如此……” “至于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表面奉旨入京,其实暗中还有自己的打算,而且这事结局凶险,恐难善终,甚至会让江家基业毁于一旦,所以他才会年关一过就赶紧把信物托付靖南,这几月以来更是韬光养晦……” 裴书锦脸色泛白,他总算是一知半解了,沉默了许久,才平静道:“江怀雪表面行事从容淡泊,实则心性甚高,从不认命,莫说皇上还没有真正对江家下手,即使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我想应该不是第一种原因吧……” 慕云深抬眼正视裴书锦,竟显出几分欣赏神色,点头道:“不错,或者说,不全是第一种原因。靖南自幼与江怀雪交好,也是了解他的。他将此物转交给我时,同我说‘怀雪不知欲意何为,但必有杀身成仁之心。’” “我也在想……”慕云深苦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到底是怎样的执着,能让他舍弃泼天富贵一搏生死……” 已至陌路、恐难善终、杀身成仁、一搏生死…… 慕云深如此轻描淡写,这便是在半个时辰前,他都万万无法把这些词和江怀雪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似乎并非全无根据…… 四个月前那一面,江怀雪紧紧拥着他,声音阴冷偏执,他说:“我会帮你报仇的,伤害过你的人都会死的……” “都会死……”裴书锦失魂落魄,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眼。 难道这不是一句疯话?他究竟想做什么?又有谁会死? 裴书锦如遭雷击,面色惨白,他细细回想当日情景,冷汗渐渐攀上脊背。 慕云深看他像是中邪一般回想着什么,便知道裴书锦也有些预感了,裴书锦是心性单纯之人,他本不欲让人沾惹是非,可事到如今,倒不如给他个明白。 “事已至此,我便多说两句。江怀雪这几个月间看似在和工部户部扯皮,实则暗中有些别的动作,甚至找到了惊云楼的人……他的事情做得很隐蔽,就连集贤院都没有收到消息,我虽然不知道江怀雪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他岳丈曾贤动向倒是有些蹊跷……” “先皇在时便有仁瑞之争,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一度郁郁不得志,朝堂风向也都更倾向六皇子,六皇子生母方淑妃和方家外戚颇为得势,这你有所耳闻吧?” 裴书锦赶忙点头,任凭他如何孤陋寡闻,在扬州、江城和京城都听说过仁瑞之争,若非慕家兄弟二人齐心相助,当今皇上万难翻身。而慕靖南假死一事后江怀雪密会慕云洲并未避讳他,他也大致明白,江怀雪虽然不显山露水,但言语中对方家颇有指摘,哪怕他不是偏向二皇子,也是偏向慕靖南的。 慕云深继续解释道:“曾贤初时因江回涯的关系升任两浙水陆转运使,仁瑞之争时他表面态度暧昧,实则暗中与方家多有瓜葛,方家结党营私收买官员,曾贤暗中出了不少力,银钱花得更是流水一般,这也正是为何在江回涯去世后他仍能一路高升。” “皇上即位后,靖南和朝中几位大人奉命清算方家一脉党羽,曾贤不知下了多大的血本,人证物证尽数销毁,甚至还结交上了慕家金陵本家不少的人……事情一查到江南,便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曾贤甚至给皇上敬献了祥瑞天石,上表直言皇上即位是顺应天意,皇上还因此龙心大悦……” “近日我收到消息,皇上嘉奖曾贤多年治理两浙功勋显著,又忠心一片献石上表,而眼下集贤院和六部官员调动颇大,有意擢升曾贤……想来他不日就会赴京吧。” 裴书锦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不明所以道:“他岳丈高升,于他而言不也是好事吗?他又怎么会……” 慕云深笑道:“你觉得江怀雪和曾贤是一路人吗?” 慕云深只提点一句,裴书锦顷刻恍然,摇头回想道:“他曾经提及曾贤时语气多有不屑,而且慕将军假死那一回他忧心如焚,唯恐方家得势外戚专权,之后曾贤派织造局的人来试探他是否愿意以浮光锦孝敬淑妃,他也不为所动,他不会是仁党之流……” “不错。”慕云深轻咳了一声道:“他若是仁党之流,与靖南的情谊也维系不到如今了。” 慕云深继续道:“江怀雪是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你或许不知道,他在翰林院做天子近臣,先皇对他极为赏识,他在朝为官那几年时有不顺,郁结于心,其实不少事是皇上有意磨练他,先皇一直都把他当社稷之才去培养的……” “可没想到,他突逢家门变故,父母双亡,江家乱作一团,先皇也无奈,只得准他请辞,他回到扬州后一手操持起家业,江南省道的御史官员回京述职时,先皇还经常会问及他。江怀雪不是会说溢美之词的人,但实则对先皇和太皇太后恭谨之至,他们的心头好物和天下的奇珍异宝,但凡江怀雪有的,他全不吝惜……所以他虽然从未参与党争,但朝中两派的攻讦并未怎么影响到他……” 裴书锦缓缓点头:“我懂了,他绝非仁党之流,但也算不上瑞党,他对当今皇上也没有什么感情,他惦念的是先皇和太皇太后……” “但是……哪怕他和曾贤并非一路人,曾贤擢升对他也不是什么劫难吧?怎么就要闹到鱼死网破了?” “他和曾贤具体还有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是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如今战事吃紧,靖南困守西凉,他与靖南识于微时,可称莫逆之交,他如今因为猜忌之心不肯调配粮草,心中多少是煎熬的,加之前段时日嫔妃又闹出了许多事情,前朝后宫都不太平。曾贤已是封疆大吏,掌管的又是最富庶的两浙,京中能给他的位置寥寥无几,需得慎之又慎,皇上怎么会挑这个关头考虑擢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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