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今日,他不是全无预料,江南提督织造和应天巡抚回京述职,带了几个皇商巨贾给新皇帝做投名状,而慕靖南与江怀雪有旧,有这一日也不足为奇。 江怀雪坦然接受顾言并不友好的目光,也不甚在意,还颇为客气道:“……慕靖南可在此处?” 顾言心中已经有数,拳头都攥紧了,脸色僵硬,并不搭话,好在顾言发作前慕靖南突然叫他,顾言回头,慕靖南披着黑色大氅,缓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他们和江怀雪之间。 “晏清兄。”江怀雪揶揄道:“这几日宫中匆匆几眼,你我都来不及叙旧,我给你下三次帖子,府上的人都说你军中繁忙多日未归,好不容易探听到你今日休沐,你竟不在家,还是薛穆告诉我你在此处,我还以为你是病了。” 慕靖南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也不说多带些人,你家大业大的,出点事如何是好?” 江怀雪摆手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知我最喜自在,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慕靖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你去过我家了?” “嗯。令兄还是一样难以捉摸。小时候我就玩不过他,现在还是不敢同他斗法。” 慕靖南冷笑道:“你跟他也差不到哪去。你们才该惺惺相惜。” “哈哈。”江怀雪笑道:“你不知既生瑜,何生亮吗?令兄当真是诡谲难测,我还是适合同你一处。” 慕靖南嫌弃道:“我并不适合同你一处,哪日说不准你便称斤论两将我卖了。” 两人说笑一阵,江怀雪便扯开话题道:“风小多了,今日你可有空?我在提花楼包了一场戏,能否赏光?” 慕靖南看了顾言一眼,摇头道:“怕是不行了,今日已经定下了去藏春园赏腊梅。” “是了。”江怀雪点头道:“戏可以改日再听,这藏春园的腊梅怕是要过了花期了,我也一直想去一睹芳华,介意带我一个吗?” 慕靖南皱了下眉头,突然伸出手捏住顾言的手,向他征求意见:“可以吗?” 江怀雪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不过不多时便恢复如常,礼貌得体地看向顾言。 裴书锦就呆站在江怀雪斜侧方,相隔一丈,不近也不远,他冷静下来,终于能趁着他们谈话的空当抬头看向那人。 他穿了一身湖蓝长袍,外罩黛青色对襟比甲,狐毛锁边,袍底上是走织金暗线的缠枝并蒂莲,肤色还是那样近乎冰白,衬得眉目分明,他的眼疾终于好了,气度卓华,顾盼生辉,一身的雍容贵气。 他就那样坦然地站在自己身前,神色疏离,风轻云淡,那些近乎毁掉裴书锦整个人生的事,仿佛与面前这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聊。”裴书锦低着头拎着药箱,动了一下微僵的腿,故意放低沉声音:“我还要问诊,先失陪了。” 江怀雪闻言微动,顺着顾言的目光,一直看着裴书锦远去的踉跄背影。 “……他是谁?” 江怀雪声音很轻,撞进裴书锦的心里,却有千钧之重,他只得仓皇而逃。
第90章 裴书锦本以为他是无法重新面对江怀雪的,但真到了这一天,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心情平复后他照样开馆问诊,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腊月下旬,又是一年年关将近了,这几天的病人不算多,天刚黑大堂便冷清了下来,刚好楚怀璧从外头回来,陪他一起收拾东西关门落锁。 两人打烊后各自回房,裴书锦烧炭的时候才意识到,楚怀璧很久不曾回来,屋里冷清,连炭火都没有,刚好慕靖南差人送来的银丝炭还有许多,他便端了一盆送到楚怀璧房里。 楚怀璧接过炭盆,轻笑道:“小裴大夫费心了,我在这里也住不了几个晚上……”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身后就传来顾言的声音,刻意拉高了声音道:“大哥、大嫂!这么冷的天,你们做什么站在门外啊?” 裴书锦和楚怀璧闻言皆是一愣,裴书锦下意识回头看,目光刚好对上顾言身后缓步走来的江怀雪,裴书锦呼吸一窒,僵硬地背过了身。 楚怀璧不动声色地瞟了江怀雪一眼,只见顾言朝他拼命使眼色,楚怀璧心领神会,嘴角扯了一下,动作自然地搂了裴书锦一把,对着顾言明知故问道:“你这是去哪了?后边这位是……” 顾言一看楚怀璧如此上道,眉毛一挑,装模作样摆手道:“咳,一个朋友,送我回来,请人家进来喝杯茶。” 楚怀璧礼貌疏离地和江怀雪点头示意了一下,而后对着顾言道:“那你好好招待客人,我们就先休息了。” “大哥大嫂早点歇着!”顾言自然满口应承,目送着楚怀璧极其自然地拦着裴书锦的腰,把人领进了房门。 裴书锦一直都没有抬头,全靠楚怀璧撑着他进了门,楚怀璧不着痕迹地放开手,转身关门,裴书锦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声音几不可闻。 裴书锦知道,顾言和楚怀璧是一片好心,江怀雪娇妻美妾风光潇洒,享尽人间富贵,而他郁郁寡欢形单影只,还坏了一条腿,两相对比过于不堪,顾言故意如此,不过是为了让他在江怀雪面前不至太过可怜罢了。 楚怀璧也撩起衣摆坐在裴书锦旁边,往后一靠,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屋顶,百无聊赖地陪着他。 “……你认识江怀雪?”裴书锦先开了口,转头询问楚怀璧,楚怀璧今日罕见地没有易容,也并未戴面具,裴书锦盯着那幽蓝的眼眸,仍觉得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 裴书锦不像是在询问楚怀璧,更像是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楚怀璧对着顾言还明知故问来人是谁,但其实一抬眼的功夫就认出了江怀雪。 顾言性情天真又对人不设防备,总把同一屋檐下的楚怀璧视作自己人,可拥有那样惊绝无双的容貌和出神入化的功夫,怎么可能是凡人。他看似整天装疯卖傻无所事事,却连当朝炙手可热的慕靖南都不放在眼里。 “也不算认识吧。”楚怀璧身高腿长,半天才寻了个舒服姿势,语气随意:“赚过他一点小钱,故而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 裴书锦轻轻点头,他向来是不愿意对别人的事刨根问底的,楚怀璧不是普通人,自然有不便细说的事 楚怀璧又解释道:“当然,顾言同我讲过一俩句你和江怀雪的恩怨,他也是为你抱不平,前几日刚从慕靖南那里得知江怀雪入京的消息,就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教训人的法子。” 裴书锦闻言叹了声气,摇头轻笑:“那你告诉他了吗?” 楚怀璧摊手道:“我劝他慎重,毕竟我这里可都是非死即伤的法子。” 裴书锦知道楚怀璧的话半真半假,多半是说笑让他宽心,他也扯起嘴角道:“多谢楚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瞎客气。”楚怀璧潇洒摆手,笑道:“老头子赏识你,这摊子都靠你照看不说,大家生活起居也得你操心,你要是什么时候需要,为你解决点小麻烦,不成问题。” “楚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裴书锦摇头道:“如今我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见得能认出我。前尘旧事不提了,我只愿与他再无恩怨瓜葛。小言行事易冲动,楚大哥请千万不要让他再沾惹这些是非。” “但愿吧。”楚怀璧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一边慵懒坐在桌边倒茶,一边随口感叹道:“只怕是树欲静风不止。” 屋里气氛凝滞,空气都显得清冷,顾言一个人在外头与江怀雪对峙。 “他们……是在一起?“目送二人进屋,江怀雪神色未见异常,语气却耐人寻味。 顾言抖擞精神,趁热打铁道:“嗯?怎么了?我大夏朝也算是民风开放,难道江兄这样妻妾和睦的人见不得此等事情?” 顾言虽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但字字不露破绽,明摆着揣着明白装糊涂,但看似还真像率性而言。 江怀雪试探地看了顾言一眼,而后突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凛冽神情。 “当真是我小看顾公子了。” 顾言装出一幅无辜的样子,茫然道:“江兄这是哪里的话?外边冷,还是进屋喝杯茶吧?” 江怀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顾言今天第一次见到他温文淡泊之外的锋利模样,虽只窥得一二,那眼神当真如淬火匕首,令人不寒而栗。 顾言心中一惊,江怀雪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慕靖南有时再凶,也只是威严肃穆,可江怀雪那样看似云淡风轻的人变脸后却让人感到如蚁跗骨般的阴寒。 江怀雪隔着三尺雪地望了楚怀璧的房门一眼,而后转向顾言,神情如常。 “告辞。” 江怀雪从回春堂出来,于暗夜中缓步独行,神情冷峻,不复白天的淡然模样。 他走进一条暗巷,闭目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闻得一阵风动,有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跟前,抱拳道:“主子,有何吩咐。” 江怀雪睁开眼,面无表情,清冷眼眸在暗夜里显得有些骇人。 “去查回春堂那个异族男人,掘地三尺地查。”
第91章 离过年只有几天了,回春堂里还什么都没置办,楚怀璧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塞给他一个荷包让他买些年货,慕靖南这些日子以来政事军务忙得脚不点地,顾言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这寒冬腊月又下了雪,裴书锦可不放心他外出采买。 裴书锦准备拿些钱去置办年货,但箱子除了些散碎诊金和楚怀璧给的荷包,竟又凭空多出来五十两银子,他心中觉得不安,晚上拦住顾言,这一盘问才知道,顾言这些日子每天都出去两个时辰,竟然是去十八赌坊坐庄了! 就算以前,裴书锦也是决意反对的,何况现在顾言还…… 可是顾言不以为然,他现在是在替赌场坐庄,拿的是赌场的分成,一切麻烦都有赌坊帮他解决,闹事寻仇也找不到他头上。 裴书锦不懂这些,只是担心顾言安危,两人拉扯半天,顾言才答应就赚两个月钱,两个月后就收手回来安心休养身体。 裴书锦只得叹气默许,其实他也知道顾言的心思,顾言从小锦衣玉食,心气很高,从来都是挥金如土,哪有靠别人过活的时候?就算是慕靖南也不行。他执意混迹赌场,一是他没有耐心也扑不下身子做别的营生,二是赌场来钱快,顾言甚至想着快点赚够钱给裴书锦开一间自己的医馆。 裴书锦哪里还能怨怪顾言,他甚至对自己都起了些怀疑,人生在世总要生活,可他总觉得自己所从事的行当就不是个该挣钱的营生,平民百姓生活不易,三病五灾便能拖垮一家,他坐诊时从来是先治病再收钱,条件窘迫拿不出钱的便都算了,治病时能一次医好绝不让病人来第二次,便宜的药能奏效就不会开贵价的药,但大多医馆都是反其道行之,他在济世堂时受白眼排挤无非也是因为自己格格不入,那些大夫们多少都会用些不过分的小手段多赚些诊金,毕竟大家起早贪黑都是为了谋生,他也很难去斥责别人,只是他自己不能那么做,过不了心里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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