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候挣扎不动,脱水一般瘫在了往常他与魏良对谈的交椅上,出神地不知望着何处,对身周异常的细碎响动充耳不闻。 “砰”一把杀气腾腾的大刀蓦地拍在裴知候身前桌案上,裴知候余光扫到刀尖,惊得立刻起身,向来人拱手。 此刀背厚实平阔,刃口夹钢,刀尖上钻了三个孔,用以镶嵌锈色斑驳的铜环。裴知候认得这刀,是魏良的环首刀。 魏良凶神恶煞地看着他,嘴上还不忘了客气,说:“裴兄怎的这般生疏,快请坐下!” “魏兄,魏爷!”裴知候双腿发软地被魏良摁坐下来,说:“连文是我独子,年未弱冠,对族中事物一概不知,还请魏爷行行好,莫要迁怒于他。” 魏良不满道:“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迁怒于他了?!不过是与你家小子聊得投机,叫来玩几日。” “是是,多谢魏爷关爱连文。”裴知候胡乱应着话,说:“我知前些日子是我们怠慢了魏爷,为此特凑了些礼来,还望魏爷笑纳。” 魏良手一扬,裴知候转身看去,发现麓北寨的小厮们,已在车仗下忙活着搬运了。 既已笑纳了,裴知候讨好道:“还望魏爷大发慈悲,让我见见连文,他母亲在家中也想他得紧。” “见见自然是可以的。”魏良说:“只是恐怕尊夫人还得多想上一些时日。” 裴知候当他是黑了心要狮子大开口,咬牙道:“若是能换得连文归家去,倾家荡产我也是愿意的。” “倾家荡产?”魏良怪异地说:“老子项上人头都在你手中攥着了,你倒来跟我说倾家荡产?!我看是舍生取义吧?!” 裴知候急道:“我与我儿性命皆在魏爷一念之间。魏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魏良语气森然,说:“便从你们那粮道说起,怎么你一进寨,那山下关口登时就被围住了呢?” “魏爷见到的可是厢军?”裴知候说:“这粮道被收归厢军半载,我入山时须得其应允,故而厢军的指挥使沈构才在关口处盯着。” 魏良说:“厢军后主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是那断了好事的谢怀御吧。” 谢怀御也来了?!裴知候赶在半夜让夫人去打点沈构,就是想趁谢怀御醒来前将事都办妥,谁能想到,这沈构真敢半夜上门,去扰了主子的好梦。 谢怀御来了,那围山就是真要冲着剿匪来了。裴知候知道自己在谢怀御眼里罪大恶极,不敢指望动起手来,谢怀御会愿意多下一道命令在乱局中保住自己。他现在该考虑的,是要趁早带着孩子退出去。 裴知候咽下口水,说:“想是小谢大人体恤下情,特亲身前来看护。那厢军人数众多,应该都是来保护他的,待我出去与他说了,自然就散开了,魏爷不必多虑。” “那可不行。”魏良说:“你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出去了仍做你的仓司。谢怀御麾下金戈一响,老子人头落地。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不不不是的。”裴知候极力否认道:“魏爷您素来是知道的。大郑朝根本发不起战时的军饷来,谢怀御带了再多人来也只是虚张声势,他若是敢真刀实枪地动起手来,那银子流水一样地淌,凭他背后的摄政王也未必填得上。传回朝内,定然是要遭御史台弹劾,摄政王也挡不住太后下令让他回朝的。” 魏良油盐不进,说:“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裴知候继续解释道:“今岁来了两路安抚使,一位是这倚靠摄政王的谢怀御,另一位就是太后手下皇城司派出的杨观。太后与摄政王争夺把控朝纲的权利,若能把谢怀御召回去,这滇远路就是杨观说一不二,往上就是太后权势压了一头。谢怀御再不顾忌你我死活,总得顾忌他那义父摄政王。” 魏良压根就搞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朝政,光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机构就令他听得头昏。他只一句话:“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来人。”魏良对手下人吩咐道:“让魏大人好生跟他那宝贝儿子待着。谁给他放行,就等死吧!” 山外的天光已大亮了,谢怀御让人从车厢中搬出的几把交椅,还有一个折叠式的几案。他将坐具拉开后随意掸了掸,招呼沈构说:“来坐啊。” 谢怀御又转头看向靠着车边站了一宿的程孟维与祁延宣,说:“二位大人若是累了,也一道来坐吧。” 祁延宣还想梗着脖子说“不累”,程孟维却已扛不住了,他早站得两眼发黑,一步一打弯,拖拽着祁延宣过去坐了下来。 谢怀御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把瓜子,问沈构:“你嗑吗?” 沈构:“......”你来过家家的么?是不是一会儿还要让人搬套麻将过来啊? 程孟维垂死的鱼一般仰靠在枕脑上说不出话来,祁延宣只好开口发问道:“小谢大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邀你们嗑瓜子。”谢怀御很大方地把瓜子洒了一桌,片刻后才恍然道:“哦,你问那个。不是说了么?来剿匪。” “我们可不是匪。”祁延宣说:“再者,裴兄还在里面呢。” “知道啊。”谢怀御懒洋洋的,说:“所以我这不是没动手。” “那你也不该......”程孟维终于缓过来了,只是甫一开口,还是有些缺氧。他深吸一口气,说:“不该将我们一同困在此地。我们不过是来赎连文侄子,怎么就被你当犯人看守了整夜?!” “原来贵府衙牢狱中犯人还有瓜子嗑。”谢怀御讥嘲道:“确实是有几桩小事想要请教二位大人。” 程孟维问:“我们答了,小谢大人就放我们离开么?” 谢怀御说:“行啊,你们答了,我就放人。” 程孟维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说:“那小谢大人怎知我们所言是真是假?” 沈构敲敲桌子,说:“你们只管答,小谢大人自有判断。” 谢怀御开口了,问:“第一桩,滇远路是何年发的涝灾?” “元和......”程孟维尚在思索,蓦地被祁延宣打断,说:“连年皆泛。” 程孟维一激灵,接口道:“对!连年都泛,朝廷年年都派安抚使来赈灾。” 谢怀御却并不深究,问:“那麓北盆地在变成麓北寨之前,可曾做军事之用?” 这是元和年前,嘉弘朝的事了。程孟维那时还不是滇远路的漕司,只在家族安排下,在府衙中充任一个小小文书。 眼见程祁二人都陷入了沉思,谢怀御很有耐心地等着,没有出声催促。 ---- 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第33章 救援 成棠帝末年,戎奴、乌契两大草原部落结盟,自北方进犯大郑腹地平襄路。平襄路东连江北路,西临滇远路。江北江南以沧江为界,战时却能倚靠水网密布,合于一体,若非水陆并进不能拿下。胡儿无水军,故此不往东。 滇远路四面环山,背靠半条蓟北高寒带,易守难攻,是真正的天险。 唯独中部平襄路,地广辽阔温湿宜人,皇家甚至还特在平襄路修筑了行宫。 谢怀御突兀地出声:“行宫,在平襄路的哪里?” 程孟维说:“定安府。” “我知道了。”谢怀御点头,说:“你继续。” 程孟维继续说下去,平襄路是个无险可守的平原,最大的依仗是余下半条蓟北高寒带的圈揽。然而那半条高寒带中,又多用作了战马牧场。 戎契联盟本就生长于更为险恶严寒的蓟北以北,要跨越守备薄弱的蓟北高寒,如入无人之境。再有大郑的战马入囊,更是势如破竹,几乎不足半月,便兵临定安城下。 谢居衡老将军却在此时出山了,先帝派来楚王为他压阵,他二人自京畿路北上,渡过沧江上游,选定了麓北盆地,在此处屯兵屯粮,以发兵攻打来犯的戎契联盟。 令丘与浮玉山脉峰顶相合,围拢了麓北盆地。谢怀御心中度量,若从山上发兵救援平襄路,便能俯瞰来犯异族,确是可行。 谢怀御问:“我义父来过这里?” 程孟维说是。 谢怀御厉声:“那你们怎敢向朝廷瞒报麓北盆地?” “这......”其实程孟维也没想过,此事能瞒上这些年,他们原先也是报了的,只是元和二年户部卖他们一个好,给他们将一笔税收从账面上抹了。郑都里的人还来传话,教他们挑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藏起来,日后有什么需要,也好办事。 还有什么比人烟稀少的飞地更适合做这种事的呢? 不可能,谢怀御心想,要瞒下一块地方,那可不是程氏光与户部联姻能得来的面子,就是户部愿意,他们也没这个能力。 除非......谢怀御思索着朝中能办到这件事的人,猛地定在一人身上不动弹了。 ——萧寻章! 是他要我来滇远路的,谢怀御回想起来,庶妃庙一事拢共发作过两次,第二次时他能将陶相的人安插一批进去,那第一次时,他定然是安插了自己的人进去! 谢怀御若有所思地看向程孟维,那来传话的,恐怕是萧寻章的人。 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还是说—— 这块地方,是他特意要我来拿的! 谢怀御神色不变,对程孟维说:“那后来怎么兵败了呢?” 在程孟维看来,此事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揭过了,他松口气,正欲作答,却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死活说不出话来。 谢怀御撩起眼皮,说:“怎么?”太阳都出来了,要表演闹鬼也该在半夜才是。 祁延宣起身道:“实非我二人故弄玄虚,只是小谢大人所问,我等若答了,便是大逆不道,还请小谢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知道。”沈构忽地开口。 程孟维哑声制止道:“你知道什么?!你那时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你能知道什么?!” 沈构并不理会程孟维连连向他打来的眼色,强硬地把他从座位上扶起,说:“两位大人都累了,还是先回车厢中休息吧。” 只要能撇清与此事的关系,程祁二人并不反抗,相当配合地回了各自马车。 沈构回来,与谢怀御对面坐下了,开口道:“其实当年内情,我也知道得不是十分确切,中途还有些是道听途说,若是将来有些前后矛盾的,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谢怀御颔首,说:“你权当一说,我也权作一听。” 沈构便说了:“昔年谢居衡将军原早辞官归了乡,边陲无战事,先帝当时是应允了的。听闻谢将军归乡后,还与夫人生了个儿子,可怜这孩子大概都没来得及对父亲有个印象,谢将军便被一道圣谕召回了郑都。” 谢怀御问:“朝廷要起复他?” “算是吧。”沈构说:“那时草原上的三家部落,戎奴、乌契和九越,就隐隐有合盟的趋势了。朝中得了消息后惊慌,不知怎的就想起谢将军来,将他召回后,那胡族却又不再有动作了。谢将军无差遣可做,便又上书致仕,先帝却说他仍在壮年,无病无灾,理应继续为朝廷效力,驳回了他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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