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道:“嗯?” 我停步,半弯腰平视他:“以后莫对我撒谎。你长于勾栏,我无意苛责你信口雌黄。仁爱礼义信慢慢来。但至少对我坦诚。” 他揽住我的腰,头埋在我心口,闷闷地说:“李平,那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猝不及防被他带些脆弱意味地撒娇,立即拍了拍他的背。我身材一向不厚实,这会儿被他依靠,居然生出顶天立地之感。 进入褚家后,褚家并无大变化。我从前他从后,分两头向中间搜寻。沈涟忽然招呼我过去,举起一枚官制剪头说:“我在地上找到这个。”再搜寻没有多的收获。我说:“拿回去吧。” 箭头摆回禾木医馆的前铺看诊桌上,我与沈涟皆有些沉重。 褚明说旧相识“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 他为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 褚明治过他的伤,与他相识多年。 我说“我去知会燕捕头…” 褚明却阻拦“不用了。” 一幕幕在脑中旋转,最后定格在官制箭头上。 褚明不会有,而他不会没有。沈涟亦抬头看着我。所有的事有一个人符合。我们不想怀疑他,又不得不怀疑。他正为褚明之死气急上火。 我问:“会不会是燕三杀了褚明可是为什么呢?” 沈涟皱眉。这时门被敲响,叩三下,停顿一下,再叩三下。 - 我开门。门外站着卫家影卫,身后候着鎏金的马车。三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套在车头。为首那人说:“小公子腹痛,烦请李大夫过府看诊。” 于是沈涟背上我的随身药箱,我和他一道上了马车,一路飞驰进卫候府。卫侯府名为府,实为三个山头,内散布四十座宅子,有湖有林子。入卫候府大门在半山腰,道路宽阔,两旁绿树成行,貌似安宁无比。但卫侯是真的天子封侯,一有异动,绿树上头便有无数官制利箭嗖嗖射出。 沈涟在马车中问我:”小公子是谁?” “小公子叫卫瑾。其实他不算很小,比你尚大三岁。但他排行小,平常喊他卫八公子亦可。”我小声感慨,“单以卫侯所拥的十六位有名分的娇妻而言,卫家子嗣着实太少。” 沈涟说:“他只是腹痛都要你到卫候府出诊吗?” “他是卫候幼子,分外金贵。有点什么不舒服都要我出诊的。”我回忆说:“我第一次诊治他喘症的时候,他每日用钱就有一万之巨。我发现他日常用度再照原样下去,非得一命呜呼不可。我那会开的药方朴实,他的大丫头香薷还不乐意。我不得不写熬制汤药须用一尺高的珊瑚,成形人参的须。香薷才欢喜照办。”即使熬制汤药所费柴火甚少,我也因暴殄天物惋惜许久。沈涟愣了一下说:“我身契十三两,之前在南风馆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高了。他每日用钱就有一万之巨。”我安慰他,“人各有命。你是流民,而我十五岁也流落利州城外。现下不算小公子的诊金,我一月也只得四五两。”他说:“我不大听天由命的。”说话间马车从大门驶入,又跑近两刻,停在小公子宅院前。 下了马车,大丫头香薷亲自过来领我们进去,边走边担忧:“小公子腹痛得很,李大夫赶紧。旁边这位是谁”我说:“沈涟,我的小药童。” 穿过院子,卫瑾坐在里进的房中等我。他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华贵公子,面容秀美,当得起“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只是面色苍白了些,一望即知中气不足。 他咳嗽两声说:“李平,你来啦?”挥挥手,大丫头香薷知趣退下。卫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世间诸般事物,只要他想要,卫侯上天入地也得为他寻来。加之自幼体弱,照理脾气该骄纵,但他性情居然不错,很少对我大发脾气。 他指着沈涟问:“他是哪个?之前没见过。” 我笑道:“他叫沈涟,现下是我的药童。快坐下,我先切切你的脉。” 卫瑾坐入椅中,撩起衣袖让我切脉,眼瞅着沈涟。沈涟垂手站着。 脉缓。卫瑾捂腹:“这两天…咳…有点腹痛…咳咳…是怎么了?” 我叫他:“小公子张嘴。”他舌淡苔白润,又问:“你这些天吃的什么?” 他答道:“没吃什么,吃不下。前日吃了海腥。” 他是虚喘,有脾虚之状。现下气虚而火入于肺,以培土生金之理,健脾可以补肺,又可化痰利气。补气为先,还是继续喝六君子汤。我提笔在药笺写下党参,白术,黄芪,茯苓,半夏,陈皮,山药。 我盖住他捂腹的手上,施力按压,问道:“这儿胀吗?” 他点头:“胀得有些厉害。” 腹胀较甚,加上枳壳、木香。食欲不振再补麦芽、谷芽、神曲。 卫瑾的身体近年被我调理得不错,比当初声低息微省心多了。 我出去把药笺拿给他香薷,回来时卫瑾正试图与沈涟搭话。沈涟毕恭毕敬,但口中客套话滴水不漏,卫瑾莫可奈何。 卫瑾说:“你坐下吧,不必与我客套。” 沈涟坐下说:“谢小公子。”卫瑾推了一碟桌上点心到沈涟面前,哼道:“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替我食些。” 备注:薷,音同“如”,不念需。 第7章 标题:活财神爷 概要:莫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沈涟拿块蓬糕吞,我喝了好几杯卫瑾桌上产自湟中的顾渚紫笋茶汤。我记挂着褚明之死,先行告辞。他的大丫头香薷进来说:“今日有宾客宴,李大夫一并去吧。” 我说:“好的。”带沈涟上马车后,我想放水,那马车便停在了雕梁画栋的盥洗宅子。 说是宅子,因为这处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一般大小。 碧玉年华的双生少女分立大门两侧,身旁各摆了一个朱漆大箱,箱沿摆着白色瓷盘,箱里放着干枣。两位少女随着我们的下车,马上捡了一些干枣盛在白色瓷盘里,再整齐划一地跪下。我拿了几个干枣,沈涟有样学样。 进去之后各人用屏风从侧面隔开。对面有十余及笄婢女分两列伺候。前一列手上捧着各色银盘,上置甲煎粉、沉香汁等。后一列捧着尺码不同的崭新外袍。我没在娇美少女面前宽衣解带,面上发烫,一时之间手放在衣结上,扣也不是,解也不是。右侧的仁兄处境与我相同,他三十二三的模样,正说:“这个阵仗,整得我不好意思,怎么解得出来?”两个婢女掩口吃吃笑起来。 左边小小的沈涟却很自在,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外袍,侧过来对婢女们说:“你们都背过身去。”我赶紧解决,没换外袍,抓过两把甲煎粉往身上撒。 捧银盘的婢女下去,擎托盘的上来,上面的金碟盛水,两个琉璃碗盛澡豆,一红一白。 仁兄又叫到:“有完没完?这豆面香喷喷的…” 我埋下头使劲搓手,开澡豆方正是我。白色为白芷、皂荚末、萎蕤,红色是丁香、桃花、红莲。 如厕完后上马车去了宴会厅,我们入外进末席。身后是屏风,人坐在铺有锦缎团子的地面上。沈涟坐我右侧,如厕时遇到的那位仁兄盘腿坐在我左侧。地下有沟渠,引着温泉水回环,温暖宜人。这个三进宴会厅坐了五六十人,各位客人小声说着话,美酒佳肴流水一般传上来,歌舞眼花缭乱。 舞至高/潮,身材曼妙的舞女一件件脱下外衣,一层层滑落里纱,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散。 卫侯本坐在最里间的正中,这时站起来走到中央,命令:“劝酒。”他五十许岁,没表情时也像在笑,和和气气的,如同活财神。个子不高,偏胖,手腕上悬吊着拇指大小的黄翡元宝。 这个黄翡雕成的浓黄元宝,似乎是卫侯唯一不换的配饰。我每次远远见到卫侯,他都悬在手腕上。 卫候和卫谨没什么相似之处。我左侧的仁兄可能在跟我想一样的事,因为他戳戳我,小声说:“我见过卫八,他可不长这样。江湖传闻卫八早逝亲娘号称玉雕观音,艳动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卫侯。” 沈涟在右边笑着小声应和:“财可通神吧。” 左侧仁兄似乎深有同感:“对对对。你这孩子不错,叫什么名字?我叫齐进。” 沈涟说:“沈涟。” 齐进又转过来问我:“你呢?你怎么来赴宴的?” 我说:“李平。我有个禾木医馆,在西南的草市镇上。我给卫小公子调理身体,赶上宴席了。” 齐进说:“我因为侍奉七十六岁的娘亲才回长安城的。回来的路上从悍匪手上保下卫八的马车。我都不知道那辆鎏金大马车里的是卫八,就被请来吃席了。” 说话间有个十四五岁清秀少女走过来依偎到我怀里,举着我面前的珐琅酒杯送到我唇边。我摇头推拒。沈涟身边的是个幼女,看着与他一般十三四岁。他低声说:“李平,你还是喝吧。勾栏中待客不周,陪席的人多半遭殃。” 我不得不就着少女的手喝了一杯,辣辣的,品不出滋味。少女悄声:“谢谢。”正说着,里厢坐的三位富商高声向怀里的舞女推辞:“明日远行,不宜饮酒。”我隐约看到那三个都推掉了酒杯。 那三位舞女垂头站起来,富商背后出来三个卫彦那样的黑衣影卫,拖她们到宴会厅外。寒光一闪,惨叫声传来,三只纤细白净的断手在地上滚动,垂头的仆妇过去收走。 里厢的客人还在谈笑,恍如未闻。卫侯仍是笑咪咪地劝着酒。等换成歌女上来劝时,那些富商全都搂着歌女喝了。只有一位三十左右青年别开眼睛,推开美人,自斟自酌。 我探头去看,那个青年衣饰华美,但神色有些憔悴郁郁,与周边的商人气质不太一样。心中好奇,低头问怀中少女:“那个独自喝酒的人是谁?” 怀中少女看了一眼说:“那个是江东过来的盐商孙一腾,住进我们侯府半个月了,其他姐妹说他与妻子感情甚笃,不碰府中人的。只是痛恨有武功的人,整死三个保护他的影卫了。这会儿都不给他派影卫了。” 我点点头,我都没问过卫彦平日的职责。 卫侯往外厢踱来,走到中间时,我慌忙饮下唇边美酒,一杯接一杯,入口辛辣,喝急了呛咳。沈涟直起身帮我拍背,他那杯酒没及时喝。他怀中的幼女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于热闹喜庆的宴席上非常突兀。 一时满座俱静。 黑衣影卫从我那扇屏风后面冒出来,把沈涟怀中的幼女拖出去。幼女涕泪交加,凄厉呼救:“求侯爷饶命,求侯爷饶…”一颗头颅滚下,热血洒在屏风上。 卫侯看向这边,沈涟低头,慢慢喝下杯中酒。 卫侯站中间大笑,举杯示意。静了一会儿,宴席忽然刻意喧闹起来,继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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