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犹犹疑疑地看着我,又看向其中一位年迈长者。 夷真术医不似大祁,他们蛊药相和,有时甚至以驱祸问神之术以去疾,便是江湖所说的跳大神。真假我亦未敢断言,早年游离又确实见过。 夷真术医少,大多脉脉相承,师傅亲授,不似大祁书文记载又有药学堂。 这位老者,估计就是众人的师父了。尊师敬老乃人之性也,凡得学识,不至粗鄙,都是尊师如父的。这些人会不会给谢驰去蛊,只怕重头还在这位老人。 我略略松了松,笑道:“老人家,一路颠簸劳累,且先歇歇,我命人备些热茶点心。” “不必。”他冷哼一声,用了夷真语,“阁下不为路迢,将我这老病之人虏来,我怎不知自己斤两,应居何处?早闻大祁不苛囚,想必牢里还是有饱饭的?” 我许久未听过夷真语,乍时这么长一串还有些脑子迟缓,却也摸清楚七八层意思。 边境将士与夷真多有往来,比我熟识,几乎是这老者话音刚落便为我口译了。 “先生言重。”我拱手施了一礼,“在下请先生来是为救人救命,绝不敢苛待了先生。” “我不会治的。”老先生将手一甩,“家仇国恨,我本年死之人,何要背了骂名玷污故土?还请阁下给个痛快。” “先生身有傲骨,心有家国,我敬佩。” “不必拐弯抹角。” 我手接过随侍递来的热茶,双手奉给他:“先生可知为何屋外还有一百人?” 他看也不看:“不知。” “自是因为……”我收回了茶,“先生拖一刻,我便杀一人。” 陈琰蓦地看我,我并未理他。 “你!”老先生眼睛猛地瞪大,似是气极了,“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慢悠悠坐到椅子上,“我为刀俎,我有何惧?” “那又如何!”老者猛地冲上前几步,被兵卒拦住,只好隔着大骂:“身为国亡,我等实幸!你这等心狠手辣之徒,莫要入黄泉,我黄泉路边也等你死!” “谢过先生。”我毫不在意,“先生所言家国,先背信弃义做了小人,如不是夷真先悔了新约,何来这场战事?” “先生不在意你的徒弟,同城的相识,我亦不在意。” “先生可知,我前日修的书信上写了什么?” “谢驰的毒一日不解,我便屠一城。” “或许待先生一日回满域,所见皆血色,满城是旧人,可以明白我的心情。” “你……”他嘴唇颤抖蠕动着,半晌吐不出来一个字。 “天色正晚了,时间尚且充足,我诚心待先生。”我起身招人点了香计时,朝他拱手拜礼,就着小厮提的灯光小心走回房里。
第25章 生永 身上沾了寒气,我把外衣脱了,烘热了才敢往里走。 我刚刚言辞咄咄,现在只觉得疲惫。我吻了吻谢驰眉心:“你何时才可醒?蔚山的梅都快落完了,谢驰。” “今年还要不要梅花酿和梅花糕了?” “我十分想同你说话。”我轻轻俯在他胸前,听着那安稳的新跳,心里勉强平下来一点:“阿驰,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好像也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房门就被叩响了。 门外是陈琰和那位老先生,旁边还跟了一位夷真人,大概是他的徒弟。他们身上并无甚寒气,想必是特意烘烤过了。我连忙侧身让他们进来。 我先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老先生。” “不必。”他捋了一把须,“老夫并不为你。届时还请阁下守诺。” “自然。”我笑了笑,“绝对保你们安稳回城。祁军不会虏城内一毫一物。” 他这才点点头随我往里走。我要跟过去时,却被他拦住:“诸位请在外等候。” 我眼中不放心太过明显,他叹了口气:“我现下能做什么,阁下最是清楚,一城人的命都压在我身上了。” 陈琰拉了拉我:“阿清,我们便在外等候吧?” 我将他手拂下去,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等着。 我从未觉得有如此难熬过。 雪还在下。覆了一层又一层。 恍已是天光破晓,老先生和他的徒弟才走出来,我疾步上前,冲进去先去看了谢驰。 他还好好躺在床上,面色红润了不少。我悬了半夜的心这才松下去。 我复又出去:“谢驰怎么样?” “这蛊名曰聆生。”老先生虽瞧着对我不满,倒也答了,“人垂死时安安分分,与伤血同存,若是人逐渐痊愈,则听生而活,浸毒入人血。” “现在呢?” “蛊是引出来了,修养几日,看待时日,醒了便可。”老先生说。 “谢过先生。”我这是诚心实意地鞠了躬,“还请先生留府上安养几日,届时在下自会派人送先生回满域。” 他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余地的,勉强答应了继续说道:“只是这位公子体内本就有一蛊。” “你说什么?”我满面错愕,“谢驰体内本就有蛊?” “对。”老先生捋了捋须:“有一蛊,名为生永。” “此蛊分子母,又言雌雄,是以身度命续血之蛊。”老先生说,“以自己的气血养人,先且不言身损几何,便是待蛊死了,于身也是致损。” 我愈加愕然。我与谢驰相处十几年,他的事情我一清二楚。能让谢驰以身度命作续之人,我算下来,除了我竟一时想不到旁人。 若是我所料不错……,便是上一次的事情。我伤得多重自己心里是知晓的,能再次醒过来,深觉上天垂怜,却万没想到谢驰居然用了这样的法子。 我如有碎石鲠在喉头,艰涩问道:“敢问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老先生摇摇头,神色肯肃:“生永既为续命之蛊,便是中蛊之时已将命祭出去。虽不可除,却并非不可愈,仍有转机。” “请先生赐教。” “生永并非天然之蛊,乃是炼化而成。据说是一位痴情的南疆姑娘为了心爱之人续命而练,因而其化解之法,便颇有些……” “有些什么?” “生永也称情蛊。其蛊一子一母,子蛊献祭,母蛊承命。母蛊并不会有任何损害,但是种入子蛊之人前三天所承受的痛,大概只有削皮剔骨堪堪能比。” “削皮……剔骨……吗?”我喃喃道。 “是。”老先生说,“三日之内,引气血承接。” “那先生所说的转机是何?” “生永既是共命之术,也是奉命之术。若是这位公子体内子蛊之母蛊所在之人与他两倾心,那便好办多了。”老先生微微一笑,“子蛊之欲大约七日一犯,若是子蛊犯时,身带母蛊之人与之交欢,便可缓了子蛊之疼。” 陈琰轻咳了一声,偏开脸去。 我攥了攥手,继续问:“那若是如此,何时可以痊愈?” “一年便可。”老先生道,“届时子蛊和母蛊便会一同散去。” “敢问先生。”我没忍住继续问,“若是二人并无……携母蛊之人会如何?” “不如何。只不过携子蛊之人所剩时间不过一年,且每次蛊发之时,便是骨头都在疼痒。另外,蛊发之时,子蛊会对人产生一些别的影响,诸如狂躁一类。”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不必,我只是守诺而已。”他说着带着徒弟出去,迈过了门槛,又回头道:“我且提醒你,先时这蛊被聆生压制,现下复苏过来,这两日便要发作一回。” 我眼睛猛地一亮:“那谢驰这两日便可醒了吗?” “想得倒美!”他哼了一声,“还要等上四五日来。” “他不醒,这蛊也会发作吗?” “当然!”老先生这回是头都不回了,径直走了。 陈琰正要跟上,又意味不明地看我。 “先歇着吧。”我说,“这几日辛苦你了。” “阿清。”陈琰声音低低的,“谢驰以身续命的那个人,是你吗?” 我迎着他目光,神色平静:“是我。” 他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踏过门槛出去,替我掩上了门。 我虽是心里万分笃定,但还是召了临渊临风二人前来细问。果与我所料不差,我那日已是穷途,宫中太医无不叹息,没有办法。 倒有一位南疆来的巫医,曾替皇帝医过杂症,于是便在宫中留了下来。这生永之蛊便是他给的。 我好久没说话,心里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这蛊种下之时也是凶险的,不过半成活命,他竟然也这样毫不犹豫。又或许其实我心中早有过预料了。 这人向来为我行事不顾大全,此时我竟然生出果然如此的轻松来。 林渊面色犹豫:“殿下那日还说……” “说什么?” “殿下说,半成几率,要是成了,便和您高高兴兴过下去,若是成不了,黄泉路上作伴来世再走一遭。” 我几分怔然失语。 我们都活下来了,可他还没能同我高高兴兴过几天,便自己躺下去寻轻松了。 “知道了。”我说,“你们下去吧。”
第26章 媒约 老先生再来为谢驰号脉之时,我向他询问:“这蛊可有暂时压制之法?” 他瞪直胡须:“怎么?携母蛊之人不在此?” 我未答,老先生说道:“我可提醒了,他这蛊压了已有三两月,若是再压下去,便是神仙再世也救不了。” 我愣在原地,他倒是未曾察觉我异常,继续说道:“压制之法我这儿……” “不必了。”我说,“谢过先生。” 他探究地看了我一眼,大约有些记恨我先时说的话,到底没再说什么。 我如老先生所推算的时间,早早做了准备,入夜便坐在房内,时时刻刻瞧着谢驰的动静。约莫过了子时,谢驰面色逐渐润红,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开始发热,这等症状,让我忽然想起百里年进宫见我那一日的晚上,我方便回来之时他搂着我,也是有些不同寻常。 算起来,他便是那时就开始忍了,不,或许更早些,毕竟我昏迷了足足有小半月。 我叹了口气,开始解他的衣裳。 他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浅一些的伤口,结过的痂也已脱落,生出新粉的嫩肉来。左肩伤口最深,才覆了浅浅一层痂。 我的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心里一时高兴又难过。 我的谢驰终于要醒了。我该高兴的。 待战事结束,我们就该策马回京都,去蔚山看梅,来年做梅子新酿为他解腻。 “你可千万要好好的,谢驰。” 我先时从未主动做过伺候的事情,尤其是谢驰现下还只躺着,毫无动静。我犹如梁间小丑,又似奸迷大盗,实在是下不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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