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交手,也够我看得清了,他许久不曾长进,倒是能遂了我的意。我诸事细细交代毕,仍出去谢驰帐外候着。才站了一盏茶功夫,帘子就掀开了。我急急走过去,仰之遇冲我一笑,面色放松。我心悬的绳才放下,也不敢走,就在谢驰身旁坐着。 军粮冷硬,陈琰命人给我熬了汤,扑鼻的鸡肉香味充斥营帐。我并无胃口,给谢驰渡了大半碗汤便教人撤下去了。 我在谢驰营里全心全意地候着,时时去探他额上温度,生怕他烧了。如此三四日,晚间喂过谢驰喝药,才歇下便收了捷报。陈琰将军逼退夷真,虏城十座,李园率军驻扎于夷真合裘城外。百里年战死。 陈琰不多时带着一身风雪寒气闯进帐里,我连忙跳起来将他赶出去。谢驰身上带伤,受不得风寒。 陈琰看着我走出帐外,眼底酸溜溜的:“你倒是心疼他。” 我没时间跟他开玩笑,语气淡漠:“藤真退守了十座城?” “当然。”陈琰话里有些骄傲,“现下李园率军驻扎于合裘之外。只等休整,仍能继续攻下去。” “不必。”我一摆手,“此时不可。” 陈琰道:“为何?” 他是高兴过了头,眼睛一时又被叶障目了。我叹了一口气:“藤真何以退守十城?” “自然是兵败?”陈琰道。 “兵败?这是自然。”我嘴角浅噙,眼底未有笑意,“只是兵败吗?你们于他手底兵败几场?怎么不知道他这人几分才量?” “若只是兵败,凭借他手里粮草,何至于拱手十城?” 陈琰沉吟道:“那你说如何?” “按兵不动。”我悠悠道,“与他书信一封快马送去,要解药来。” 陈琰瞳孔微缩,而后点了点头。 “告诉他。”我看着雪中新冒出来一小簇翠绿,“若是我一日未拿到解药。我就屠一城。” 陈琰猛地睁大了眼,声音里都是不可置信:“阿清……” “你歇着吧。”我说,“信我自己写,你叫人送去。” “百里年……”陈琰在身后叫住我,“战死了。” “遗骸敛了吗?”我说。 “收敛了。”陈琰说,“只是,被马踏得胸腔都碎了。” 我小口呼了气,说道:“我会禀报陛下。” “你……”他声音怀疑,“竟无丝毫讶异?” “人之命数,我又如何干预。” 我转过身回了帐里,在热气腾腾的鼎炉火旁脱了外衣,磨墨提笔,铺展宣纸。我忽然想起那一日的光景来,只是这毛笔自然是没有谢驰的好的,想必也不那么舒服。我低笑着摇摇头,看向床榻上那人,心里软的疼的一塌糊涂,杂糅在心里。 这么些日子,我第一次在谢驰身边做这种事情。他手上的伤虽然好得慢,也开始结痂了,摩擦过我,便是致死的欢愉。我擦干净自己,把书信叠好了叫临风送去。 是夜,全军大庆,鼓声篝火,热闹得很。我烦他们,怕吵了谢驰,刚出了帐子到士兵们围成的圈外,还未来得及呵斥,便被拉进去了。 一堆糙汉子们脸红扑扑地看着我,还有一个甚至拉着我的手与我转了一圈,周围轰然笑起来,纷纷朝我起哄敬酒。 若是放在初来那时,决计不可能的。性子粗狂的边境士兵都是骨脊顽正的汉子,他们能以同样的方式服百里年,自然也会因为同样的方式服我。 我无所谓服不服我,但是若是少点闲隙,自然还是好的。我言辞绕肠,把他们哄得一愣一愣的,趁机钻了出来,拉了陈琰往旁边去。 “怎么了?”陈琰也喝了一点酒。他酒量不算好,脸已经有些红了,身上一点酒气,俯身凑近我。 我往后退了半步,抬眼看他:“你还没有把百里年的事情告诉他们吧?” 陈琰顿了一下,看起来好像清醒了一点:“现下大捷,此时说出去,不是扰乱军心吗?” “你以为没人认识百里年?”我说,“他身边亲近军卫众多,难保消息不会传到这儿,反而引发猜测,军心混乱。” “我会说的。”陈琰的脸色有些糟糕,“不过要等大军行往葛云关。” 葛云关乃是我军守卫要塞之地,也是长驻塞军之地。大军行至葛云关,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至于如何,也与我无关。我不再言语,转身往回。 “阿清。”陈琰叫住我。 我转回身:“怎么?” “你怎么出来了?”陈琰问,“有事吗?” “叫他们小点声。”我没回头,“吵到谢驰了。” 身后没有应答,我也不再说话,径直回了帐内。谢驰仍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活气。我抓着他的手,把脸放在他掌心贴着。
第24章 巫医 外面鼓声震天,不多时就静下去了。 “你醒醒啊。”我小声说,“谢驰。你醒醒好不好?我再也不同你闹了……”眼眶酸涩得很,我使劲儿闭着眼,小声喃喃:“谢驰,你快醒来,你还要和我回蔚山看梅花呢……” 我拉着他的手,低低絮语了小半宿,就这样趴在床边上囫囵睡了。梦里少时策马游京,御花园里折了先皇钟爱的枝点花,偷御膳房的五茄豆香鸡,霸着谢驰的床,偷偷抓了谢驰的鱼,在他墨里放痒痒粉,以及主动在谢驰面前解了衣裳。 桩桩件件,我至今日,早在他捡了我那时起,就与他绑在一起了,兜兜转转缠缠绵绵,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不能放开,谢驰不能放开,于是我们就像一团乱麻绕着圈打着卷,难解难分。一刀切了麻烦,若是不切,则一直纠缠下去了。何时线真缠死了,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 从前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生的富贵命,一生贵人相扶,尊荣享宠。所以算至今日,也就只占了一条富贵而已,族中之人流散尽亡,我还日日燃着松玉香。 我爹总是很凶,我娘总是和善,我的弟弟总是乖巧叫我哥哥,我们一家子本该其乐融融。待我及冠,娶了父母说的姑娘,生一儿半女,侍弄膝下,共享天伦。 我也一直知道,这世间诸多阴差阳错,难能预料,但是最后还是剩了最不好的一条路,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可是还好,还有谢驰,不算一个人。我从那些恍惚的思绪里抽出心神,握住谢驰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顺着流过我全身,暖洋洋的。 “大人。”仰之遇在帐门口唤了一声。 我没动,说了一声:“进来吧。” 帘子掀动,临渊和仰之遇走了进来。二人极有眼力见,一进来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在青鼎旁烘了好一会儿方才走进。 我让出位置,让仰之遇替他把脉。仰之遇手搭上片刻,站起来道:“还如常,并无大碍。只是解药……” “我已命人送信前往合裘。”我说,其实也不大确定,“应该很快的。” 仰之遇看起来反而有些惊讶:“大人是要等合裘的药?” 我皱了眉:“难不成仰大人可解?” “不不。”仰之遇诚惶诚恐地摆摆手,“大人,在下之见,不如跟着大军前行,过了葛云关,现下夷真十城,总有能解的,便是试一试也好。这毒越早解了越好。” 我一愣,竟没反应过来。我暗自懊恼,是自己急昏了反而蠢了。这毒仰之遇解不了,但是夷真城内总有大夫,总能窥见一二,而我一开始紧想着要找藤真木佳子要解药,未曾想过这一点。竟是我的失误。 我即刻命人备了车马,铺上十层软垫,车内挂了小行鼎,燃着炭火,烘烤热了方才敢让他们把谢驰安置上车,一路西行。 我一边懊恼,一边不时小心探着谢驰身上温度。我一下担心他冷着,一下又担心这车内太热,半个时辰要试上七八次。 葛云关不远,只是再往过去夷真第一城满域,便有些距离。到了葛云关,我便叫人立刻叫人备了房让谢驰歇下,吩咐临渊下去熬药。 陈琰走进帐内看我忙活着沾湿毛巾替谢驰擦干净,默默站在一边,不发一言。等我坐下了才问我:“谢驰怎么样了?” “死不了。”我说,“吩咐人去满域找大夫。” 陈琰点点头:“好。” 我忽而抬起头极其冷淡地看他一眼,他似乎怔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我说,“派兵把城。除了大夫,还要带来上百能疾行之人。” “这是做什么?”陈琰皱眉:“你若是找大夫自然是无可厚非,我也不会拦你,但是陛下对战俘一向宽容和厚,这样未免太失人道。” “我还未说做什么呢?”我笑道,“就不仁道了?” 陈琰哑口,我早就失了再和他说什么的兴致,随口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便自己派人去罢了。” 边境的军兵能全心追随百里年和陈琰,但是我手还握着漠州陈关随后而来的二十万大军,我要做什么,本就不是要和他商量的。况我身负皇谕而来,若是他要拦我,少不得要顾及我身后,违抗皇命,罪同谋反在,这样一顶帽子,区区陈琰还担不下。 陈琰默着退出去了。 傍晚时分,原先因为到了葛云关的军兵还没有兴奋完就冷静下去了。我是晚饭时出门才觉出异常的,四处悬挂着白布,大约不够,也没有围成一圈一圈,不少人脑袋上都系着一条,看起来就像是内襟里扯下来的。 应该是已经知道百里年的事情了。我不觉讶异,早年与谢驰从军中,这样光景早见过不知多少。 倒有几块大大扯着,正对着谢驰的帐门。我不是什么迷信的,但是瞧见谢驰如今这样,再看那一团一团的白布,心里就是止不住的糟心,忙叫人换了地方。 我把脖子上挂着垂玉的红绳扯下来,剪成两段。据说这坠子开过光,想必这红绳也沾过了光,都说这世间万物皆灵,蛊尤通灵,非活物也非死物。说不定有用,我一边自己念叨一边把红绳系在谢驰腕上。看着还剩了的半截儿,穿了垂玉系在自己腕上。 我也不知怎么的,脑子反而又寄些希望于这些东西了。 夜里我守着谢驰看书,昏昏欲睡地撑着脑袋,只觉得困倦非常,眼睛眯着看烛火一跳一跳的。我没能看多久,门就被推开了。寒风挟裹着风吹得我一个激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抬眼看见陈琰走进来。 “人带来了。”陈琰说,脸色为难,“只是不愿出诊。” 我皱眉站起来,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里间的谢驰,跟着陈琰出去才问:“为什么?” “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陈琰说。 我跟着他走进厅堂内,外头候着百来十个夷真打扮的汉子,面容粗犷,围着头巾。厅堂内也有好几人立着,也是夷真打扮,想来就是陈琰找来的大夫。 甫我入内,便紧紧盯着我。我先笑了,吩咐下人:“怎么还不给先生搬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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