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发胀的头,挥手让他们下去。 陈琰替我拿了一杯茶,看着我:“你怎么了?” “之前伤才好。”我喝了一口,眼神凉凉地撇过他一眼,“可能一时无法适应。” 陈琰也不在意,就席地坐在我身边:“他们也不过是……”他半天也没有接下自己的话,最后叹了口气:“你莫要在意。” 我不在意。我才不会在意。 我来这儿不是要商讨大计,广纳良言,这儿是要独断专行,顾我自尔。 我没有办法再打断所有人的骨头,重新塑造一只锐利的,坚硬的剑。我等不了,谢驰等不了。所以违命即死。 “云娉姑娘……去了。”陈琰犹豫着说。他大概也猜得到百里年同我提过。 我手中茶杯一顿,片刻后幽幽落回案几上。
第22章 蛊毒 “什么时候?” “那日。”陈琰说,“替他挡了一刀。”自然也是谢驰被困的那日。 离那时多久呢?半个月?大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我属实记不清了,恍然隔了几世。 “他今日卧了床,军医说是害凉了。”陈琰似是迟疑,“昨夜他在你帐外跪了半宿。” “你怎么不拦着?”我皱眉。 “我今早晨才听有人和我说的。”陈琰叹气,“再说你看他那个性子。像是能听我说的吗?” “胡闹。”我蓦然起身,桌上的茶水晃动着洒出来,我无暇顾及,走到帐门口才发现我不知道他睡哪儿。 我又得转回去。陈琰拿了狐裘裹着我往外带,我轻巧闪身从他臂下出来,他手僵了一瞬就落了回去,与我并隔了二拳的距离走着。 “以前早冬,你说想看大雪。”陈琰忽然说,“然后谢驰就找人把院里积的薄雪全聚了一块儿,要人专门撒下来。” 我记得这桩事。看着一个一个脚印,忍不住想笑:“他那时想砸死我。拳头大的也朝我扔。” “下人不仔细而已。”陈琰也笑,“那后来不是被罚了吗?” 是被罚了,但是算下来惨的还是谢驰。我发了一场高烧,谢驰衣不解带地看顾我好几天,比我娘还仔细。就连长公主殿下都打趣,谢驰将来怕是对自己媳妇儿都没有这么上心。 已经是好些年的事情了。 百里年躺在床上,面色看起来比谢驰还苍白糟糕,没有活气,阴阴的。他没醒,我和陈琰也只在边上看了几眼,吩咐他身边的人醒了就叫我。 我去看谢驰。除了临渊和临风,边上还有一个年轻人,简朴厚实的灰衣棉衫。我眼扫过地上的医箱,已猜得出来这人便是请来的大夫。 他看见我们,连忙行礼:“在下仰之遇,见过二位将军。” “不碍。”我虚扶了他,“他怎么样?” “殿下吉像天佑,只是失血,精细养几日便可。” “具体几日?”我追问。 “这……”仰之遇小心斟酌,似是看我神色:“约莫,五六天。” 我眉头一皱,还没说话,他立刻又说:“若是加以施针,三四日便可醒得。” “可有影响?”陈琰问。 “没没有。”仰之遇看他一眼,开始结结巴巴的,“施针,针于穴,促进,进行血药效,好得快快些,醒得自然,自然早些。” 我松下一口气:“那便施针。” “是。” 我盯着汤药煎好,左右他咽不下去,我只好一口一口含了度过去,忽然问临渊:“你们平时怎么喂药的?” 临渊大约是以为我误会了,连忙摇头,看起来诚惶诚恐:“是军队里的糙法子,强掰了下颚灌进去。” 我拿水擦干净谢驰的脸,心里又记上了一笔。 我来这儿不是历玩儿一场,本就抱着退敌的心思和决心,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少时总想历游,走过许多地方,还算有些阅历。 读过书千卷,夫子教我学识成谋,故而最后我反而收了锋芒,嘻游人间。这世间诸多如意,也总有诸多不如意。我过得养尊处优,自然就不能再展宏图大志。父亲已经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的权臣大人,儿子自然应该就是个纨绔混养的。 我不以坏心揣测君王,我以龌龊保全着自己。 夫子教了我千道万道,最后也不过折枉殿前,去换一声忠阿。我不巡固死礼法,于这纷争京都里留一条自己的路而已。 但是鞘已经损了,剑的锋芒藏不住,只能刃向前,闭着眼,勉强不要打卷。 对我不服的太多了,但是不过两日,就已经拿不出话了。道理对这些沾着血的执拗的一身脾气的将军们没用,有用的只有敌军的脑袋和城池。 我还拿得出来。 “照着这个势头,不日便完全复我大祁疆土,驱逐异军。”陈琰有些高兴,看着我咳了几声,忙替我倒了热茶,“你也歇一会吧,别反而累倒了。” “嗯。”我喝了一口暖暖身子,“百里年呢?” “已经大好了。”陈琰说,“听说这几天胜仗,精神好了许多。” “那就别让他躲了。”我说,“现下还是容不得松懈马虎的。” “自然不会。” 陈琰欲言又止:“殿下……” 我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大夫说明日大约醒得。” “那很好。” 陈琰与我们自小京都长大,好事坏事都插得上一笔,算得上是极疼我的兄长了。他和谢驰素来爱斗,便是什么都爱争个高下,长辈也乐见,故只要闹不大,总是由纵。 他和谢驰在我看来,总还是惺惺相惜的。或许从前是的,然而山海有时能隔断少年人,也隔断旧事前尘,川貌能被风改,清溪亦可流变,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一如从前。 久未见的是故人,然而不是所有故人相见都喜不自胜。 多的是人心莫测,纵然葆有年少几分,犹不足以还原,亦不足以等同相代。 “怎么了?”陈琰挂上几分浅淡笑意,看着我。 我摇摇头,抽回目光:“我回去喂谢驰喝药。” 其实有时候我都怀疑谢驰醒了,不然按大夫说的,这药他完全可以自己咽下去了,却还是要我一口一口渡过去。 认命地把药喂完,我连忙含了蜜饯去苦味。 左右周围也没有人,我也将甜气度了些过去。谢驰这人爱甜,不喜欢苦,也是他还睡着,要是醒了,估计要他喝药更难些。 是夜我有些激动,都没太睡得着,干脆端了烛火看地势图。这图早已印刻在我脑里,这般作态不过给自己寻个由头,目光尽数落在谢驰身上,盼着他早些醒过来。 谢驰眼睫动了动,我忐忑侯在床边,眼睛都不敢眨。他面色逐渐红润,身上也逐渐热起来,却始终没有醒。我握着他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烫。这个节骨眼儿,我半刻不敢耽误,连忙叫临风把仰之遇请过来。 仰之遇迷糊着眼,手搭上去,倏地瞪大了,瞧我一眼。我被这一眼看得心悬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仰之遇脸上的睡意完全散去,看起来像是不敢相信。 “怎么了?” “这……” “快点说。”我皱着眉,压下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勉强还能好脾气。 “王爷中毒了。” “中毒?”我目光一时有些无法聚焦,垂着的手用力攥紧虚搭着的披风,“怎么会中毒?” 谢驰所用所食,俱过我手我口,我还好好的,他怎么会中毒? “依在下浅见,这毒应该是早就种下了,也有可能不是毒,是蛊。” “蛊?”我喃喃重复一遍。若是蛊,那便极有可能是夷真手段了。 “这毒或蛊想必是早已埋下,只怕是存养于血脉之中,若是好转,这毒也复苏。想必……” “可有解法?” “小生才浅,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毒。”仰之遇低着头。 我转过目光:“临风。” “在。”临风抱拳跪礼。 “去城里请大夫来。” “是。” 仰之遇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大人。这毒,只怕城中无人能解。” “什么意思?” “云横百里,绝无可制此种毒物。” “哪里会有?” “大人心里想必也有猜测。”仰之遇说,“这毒,我虽不能解,却从相似中可窥见,大约是铃秧一带。” 铃秧吗?那便是夷真之域了。
第23章 赢战 夷真部族散漫,设城不久,也只是这些年,边境有数城,以仿汉人,为商通也为征战。 我点点头,嗓音暗涩:“可有压制之法?” “有的。”仰之遇连连点头,面上很快又有些为难犹豫之色,“只是虽能压制,却也更凶险,每日施针服药,能稳得半月,这半月之后,只怕反噬若来,挨不过半个时辰。” “仰仗先生。”我拱手施礼,言语尽肯,“替谢驰争半月。” “在下分内之事。”仰之遇面容严肃,语气认真:“定当尽心力。” 仰之遇施针,房内并不留人,我和临风一干在外等候。陈琰和几位将军也闻讯赶过来,忙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心下悬着,满脑子混乱,一下是刚刚浑身滚烫的谢驰,一下子是刮到身上的薄雪,一下子是昨日才收复的并行谷。 临风三言两语替我将事情解释了。陈琰没再说什么,解了身上的皮裘衣落在我肩头,暖气倏地扑上来,我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陈琰伸手握住我的手想要拉我,劝道:“里头有仰大夫,你何苦这样呢?你若是受寒病倒了怎么办?” 我挣开他的手,往主帐走。他什么意思,我还不至于看不出来的,眼下大军势头正好,我若是一意孤行三两好歹,他那二两良心过不去,也影响军情。 谢驰眼下生死未卜,我心里着急,檐上剑时时高悬,不知何时落下。现下之计,我也只能想到从藤真木佳子手下讨药了,那便更要追击,总要将他逼到无路可走。 我与他早时得已有过较量,抛却国仇征战,勉强算是逢棋的对手。我于幕后筹划,领军者于外仍是陈琰和百里年,他现下也许不知道我,但是我却是可以料他。 他这人有着草原的自由和爽朗,是个心胸开阔同时又野心勃勃的人。他是草原人民心中智慧与力量的象征,守卫草原的战神,故而反而自大独断。他和百里年一样,是有骄傲和信仰的,是有被捧上天去的自尊和战绩的。 这样的人,不久前才在我眼前毁了一个,现下要再毁一个,甚至不需要更狠的手段。深冬的草原良马草料不足,靠着一路掠夺大祁的土地才能连战连胜,而眼下即将被我驱逐出去,粮草若是短缺,便是有通天士气也无奈何。 藤真木佳子必然不愿就此离去,必然要再次反攻,偷袭也好,明枪也好,总是要杀回一城的。届时只要他战败,自然会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出去。我要逼他,亲手把解药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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