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并拦下的, 自然还有舒氏那一门的宫人、他的生母想发设法想往外递的一道道密信。 至于段相,这人的妹子嫁入舒家, 从前置身事外, 如今, 大约从他的态度中瞧出了端倪,欲挽狂澜于未起,将这场外戚、皇权博弈的胜负攥于手心。 看了看跪在地上之人, 小皇帝哼笑一声:黄忧勤的手下都是人精,这些折子本不该递过来,如今却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御案上, 足见其试探之心。 他年纪小,却并非傻子。 后宫未曾选秀,他若许了段相所奏,那便是要带着后宫中的女眷——太皇太后、太后等人外出,算是变相解了她们的禁足,也是同外戚和解。 若不允,黄忧勤之流便吃下一颗定心丸,往后的角逐,他们阉党会尽全力。 年幼的凌玜闭了闭眼睛,不耐地将那小太监叫起来,“去传朕的旨意,司礼监经手此事者,罚俸一月,小惩大诫。”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称是。 小皇帝想了想,又指了指旁边的那一摞折匣,“还有这些,都原封不动搬回去给你干爹,如何处置,叫他自己个儿看着办便是。” 如此,几位文臣武将的奏折便石沉大海,眼见着夏日都过去一半,小皇帝还是照常三五朝会,没有动一点儿避暑的意思,也没有让任何人探知到太皇太后舒氏的消息。 再往后,就要准备秋闱和磨勘。 按着惯例,秋闱的新举都会对原本的朝廷格局造成冲击,而磨勘…… 景华街以南,刘桥街上大舒府。 京人常将御史中丞所在的舒府和景华街以东、铜鼓巷的宣威将军府并称为“大小舒府”。 御史中丞舒楚仪站在窗前,看着院中无忧无虑扑蝶的小女儿,摇摇头,“陛下不动声色调换了审官院和考课院的考使,今岁磨勘,只怕要不好。” 坐在堂屋阴影中的宣威将军舒楚修则端茶碗哼笑,道:“凭他什么考使,难道还动得我们?” 御史中丞不赞同,磨勘于武将来说或许并不要紧,对朝官和州县郡长却有极大影响。这是文官每年的大事,考使不列班、不常设,却与钦差有着同样“先斩后奏”的大权,其考察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未来的仕途。 勤政清廉的,来年便能得到拔擢、恩赏;职事修举的,来年便要被罚俸、贬谪、甚至下狱。 说是考核官员,其实依旧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陛下换得突然,那几个考使我也命人查过,他们虽无背景,却多半与黄忧勤有些干系。” 宣威将军脸色变了,“大哥的意思是……?” “宫里至今对外称太皇太后重病,”御史中丞顿了顿,忽然问,“崇德在江南还好么?” “他?可不挺好么,前儿还立了功,击沉了海寇一艘大船。” 御史中丞若有所思,而后又问,“听说,之前弟妹给他定了一门亲,择了沈家嫡女?” 不提这事儿便罢,一提,宣威将军便要怒,他重重地搁下茶碗,骂道:“呵,他娘替他周全,沈家小姐的家世、模样皆是一等一的好。结果,他复函一封,说什么沈家娘子喜诗词翰墨、他个糙汉文墨上不通,将来日子定过不到一块儿,直越过他娘、将信送到沈家拒了婚。沈兄被他气得不轻,差点没当场同我绝交!” 御史中丞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倒依旧这般任性。” “可不么?!”提起独子,宣威将军一脑门官司,“叫他去送亲,他当众下你我脸子不说,还同那瘸子越走越近。我听家臣说,他还眼巴巴地命人从江南往苗疆送点心!当真气死我!” 御史中丞转了几个心思,面色渐沉下来。 宣威将军继续道:“等江南事毕,我会想法上道折子,将那小子调往西州,若陛下执意要仰仗阉党,我们也得早些筹谋,备些兵力。” 御史中丞眯起眼睛,转身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 朝臣,尤其是他们这样备受瞩目的大家族,最忌惮有私兵。刚才舒楚修这话,若给外人听去,便与告他舒家谋反无异。他抿抿嘴,缓声道:“行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不必做这样坏的打算。” 宣威将军不满地哼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崇德那边,请弟妹再留意,不行让杨老将军出面,他从小就最听他外祖的话。沈家嫡女,他不喜欢便罢了,沈兄那边、我会再去赔礼。他既以诗词文墨为由拒婚,可请老将军在军中将领里另择个武将家的嫡女,总之,作为大家族的长子嫡孙,这事儿上,由不得他任性——” 顿了顿,御史中丞转过身来,缓缓地离开窗边,来到了自家弟弟身边,他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至于皇上和阉党,目前还未到鱼死网破之地步,你回去,从西州死士中挑几个得力的,让他们潜入苗疆去。” 宣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明白了兄长的言下之意。 “我们也让陛下看看京中高门的诚意,”御史中丞笑眯眯地,眼神却狠毒,“既然陛下视北宁王为心腹大患、担心将来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叔掣肘,我们为臣子的,自会替他提前解决这麻烦。” “自然,”宣威将军重新端起茶碗笑了笑,“舒家和圣上,本就同心一体。” 半个时辰后,替宣威将军牵马的两个小童,都感受到了自家老爷的好心情。 可望着天空中隐隐汇聚过来的乌云,他们实在不明白—— 山雨欲来,天色阴沉暗淡,老爷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 南境,苗疆。 又几日行军,乌宇恬风和凌冽已率大军行至桂山附近。 百越国蓄谋已久、重兵压境,桂山两部不堪抵挡,退守到山下凤灵坞附近。凤灵坞是通往桂山“一线天”前的一处河滩,纵横交错的水道将这一片平原割裂成了大大小小的滩涂,远看好像渔网一般。 一路走来,他们遭了百越数次伏击:淬毒的冷箭伤了两头战象,趁夜色从水中摸上岸的百越刺客又悄无声息地杀了好几个蛮国勇士,小王子峤烙都险些被他们救走。 桂山两部的首领心中愧悔,又携部上前打头阵,可惜百越人在水道中来去自如,他们浩浩荡荡闯过去,反而做了活靶子,被早早埋伏好的百越人从水中跃出、一刀毙命。 蛮国众人由此群情激奋,若非伊赤姆阻拦,那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已叫他们生吞活吃。 战事要紧,几位首领商议后,觉得还是不能同百越在水道上纠缠,他们可北撤攀上凤灵坞旁的凰鸣山,从凰鸣山绕道,便可奇袭到桂山西北向。 只是,凰鸣山陡峭难行,碎岩极多,且他们能料算的、百越必然也能,势必会派人前往凰鸣山上盯防。 大约是恶战当前,小蛮王收敛不少,吃饭时没了那些突兀举动:一时端出一碗血红的“甜饭饭”,一时又变戏法般送上一碟鲜果子。 凌冽乐得清闲,军中的事儿,伊赤姆大叔愿意同他商量、他就听着,若不愿,他也不强求。 所以,当得知乌宇恬风要身先士卒、带一队勇士先去凰鸣山探路时,凌冽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当着众人的面儿他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却让影十一着两个影卫偷偷跟上,别闹出什么事端。 乌宇恬风去得时间长,这一日过去大半、太阳都落山了,也没见他回。 伊赤姆大叔吩咐完营帐内的部署后出来,便见凌冽裹着一身狐裘,整个人沐浴在夕阳金辉中,元宵不尴不尬地站在轮椅之后,见他出来,小管事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我们就随便出来走走!”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就被王爷不轻不重地瞪了。 伊赤姆大叔莞尔,担心就担心了、等就等了,不过中原人爱面子,他上前也没有戳破,只道:“王爷,日落山中风大,您若风寒了,大王回来可要拿我问罪的——” 凌冽正想说什么,山道上却忽然跑出来一个蛮国勇士,那人脚步凌乱、身上挂着伤,他扑到大叔面前,急道:“不好了!大王在山上遭了埋伏!让您速速带兵去救援——!” 大叔一愣,嘴唇抖了抖,“……到底怎么回事?!” 那形容狼狈的蛮国勇士吸了吸鼻子,说百越国遣兵埋伏,大王刚上山就被前后夹击、如今还被困在伏击圈里,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报信。 他说得绘声绘色,伊赤姆沉默了片刻便当机立断,让众人立刻拔营、前往山中救援。 整个军营打包收拾的时候,伊赤姆大叔为难地看了看凌冽,在他开口前,凌冽就摇摇头道:“我非柔弱女子。” “我知道,可王爷您……”伊赤姆大叔想说,您千金之躯,磕了碰了大王都要生气,何必去前线受罪,等在后方更安全。可一见凌冽那寒星般的眼眸,他又想起了“大锦战神”四字。最后,他叹道:“那您可得顾好自己。” 凌冽点头,在大叔转身后,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打量起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勇士—— 他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如今已被毒医悉心地缠了起来,众人让他留下同其他伤员一道儿休息,他却挣扎着不让,还殷勤地要给大军带路,言谈举止间都是说不出的古怪。 凌冽不动声色,只悄悄同身边的元宵附耳低语几句。 元宵听着,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然后就给影十一带去了话。 动身时已是日落,到凰鸣山时,天便完全黑了。 高耸入云的一座山,山上植被稀疏,远看过去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火光,也不知百越的伏击圈到底在何处。伊赤姆大叔谨慎,没有一股脑地让大军全部上山,而是选了几个得力的人先去查探。 大军停留在原地,凌冽身边恰好就聚集了之前一直躲在人群中,用妒忌和怨毒目光看他的纤细小勇士。小勇士蹲在一株高高的松树下,尽量离凌冽远,也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将自己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他自以为藏得好,凌冽却很早就注意到了他。 大约是距离很近的缘故,这一次,就连元宵都瞧出来他的不对劲。 小管事矮了矮身,冲凌冽小声告状道:“王爷,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你。” 凌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忽然看见那小勇士藏身的松树后有寒光闪现,他急急警告,“当心——!”手中弹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铁钉—— 北宁王这一手掷暗器的功夫,就算在当年的镇北军中,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偷袭之人戴着铜面具,动手虽快,却还是被铁钉扎入了喉管。鲜血喷溅出来,洒了那还在发懵的小勇士一身。元宵一看这情势也急了,上前抓了他一把,“发什么愣呢!险些你就没命了!” 说话间,林中又窜出来十四、五个百越人,他们手持苗刀,气势汹汹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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