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北境军中,他跟着镇北军还啃过树皮,这扁饼,本也吃得。 可元宵不依不饶,大有他不喝热汤就要当众哭嚎的架势,凌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默默从了。 结果这幅模样落在那个纤细的小勇士眼中,就成了娇贵,他忍不住鼻孔出气,小声地抱怨道:“王妃还真娇气——!” 那勇士听见他的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中原人本就细皮嫩肉的。” 小勇士撇了撇嘴,眼中却更燃起一丝掩不去的熊熊妒火,时不时盯着凌冽瞧。 大军今夜驻扎的地方,唤名青溪,也是个开阔的平原,只比狐仙渡多了许多条水,称得上是个河滩。赶路劳累,元宵烧好热水后,就伺候着凌冽早早歇下。 可凌冽这些日子睡得多,睡到半夜就自然醒了。 出乎意料地,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凌冽躺在床上怔了怔,而后屏息,慢慢地转过头去——如元宵所言,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帐内,正乖乖跪坐在案几前。 即便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凌冽还是第一眼就看清楚了案几上放着的红色庚帖。 庚帖上,是他亲手写的字。而小蛮王却认真地五指握拳、孩儿般一把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绘他的名字,一遍写不好、就再练第二遍,那笨拙的样子,看得凌冽眸色微动。 他习字的年龄早,一来是他生母去得早、明帝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习字的缘故;二来他被接到皇后身边时,时为太子的文帝已在念书,皇后担心人言议论说她苛待养子,便命太傅一并教过。 老太傅教他握笔、临帖,落笔皆是铁画银钩、刚劲有力。 如今他看小蛮王,倒无端想起在东宫里那个肆意妄为、将墨汁抹得老太傅满袖都是的自己。 凌冽低头,唇边闪过一抹薄笑,而后他借着外头的风声,悄无声息地从软榻上起了身。 小蛮王态度认真,可习字这事儿断不是认真就能办成的,还需名师引导、需多年临帖和演练,更需要天赋、悟性。凌冽看他画在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想笑,小蛮王闷闷地丢了手中的笔,瞪着那一团黑黢黢跟自己置气。 他不再端正地坐着了,而是颇没什么形象地趴下来,将脑袋搁到案几上,金灿灿的头发散开,像金线绣好的锦缎一样,他闷闷地捏着墨笔,又在那糊成一团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不过这次,他没有歪歪扭扭地学写中原汉字,反而是将那墨笔,当成了寻常的小树衩,而铺开来的一沓宣纸,则变成了河滩上堆起的累累细沙。 乌宇恬风带着满脸傻乎乎的笑,在宣纸上似模似样地绘了两个小人。 比起他的字,这几笔画倒好了许多。 虽不似中原大师们的山水写意,但也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神,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凌冽也很清楚地就瞧出了两个小人是他们俩: 画面很简单,也没有轮椅,他坐在一株高高的大树下,而小蛮王半跪着,伸出手亲昵地拉着他。 凌冽挑挑眉,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小蛮王自己就先红了脸,然后将那一副溢满了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他轻咳一声,又坐直了身子,像是下定决心般握了握拳,重新摊开来新的宣纸,准备再习字。 ……这小子。 凌冽好笑地摇摇头,慢慢地从后靠了过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准备写,结果手背上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弹,而后,耳畔就传来了凌冽清冷的声音,“握笔不是你这样的……” “锅锅窝……” “习字时、心要静,”凌冽打断他,将他的手指捏合成正确的姿势,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字与字之间都是相通的,你好好观察、就能学会。” 乌宇恬风的手不争气地抖了抖,大滴墨汁从笔尖坠落,晕在纸张上、让被抓包的他更加慌乱,“窝、窝……” “静心,”凌冽心中在笑,面上却还是从容冷淡的模样,“看我写。” 乌宇恬风红着脸,讷讷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凌冽的引导下,他们缓缓地在纸张上写出了一个漂亮的“凌”字,虽被墨汁污了半边,却比他从前画的那些好看太多,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习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凌冽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他扯过来一个软垫、抱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那软垫上,偏头看小蛮王,“大半夜不睡觉,明日行军,勇士们可要笑话你。” 小蛮王才因为“哥哥亲手教他写字”而胸口鼓噪,一回头见凌冽如此,听着他似怒还嗔的声音,浑身更像火烧一般,他手心手背都是汗,听见这句,便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强辩声道,“他、他们不敢!” “噢,”凌冽笑,“这会儿又当自己是大王了。” “……”乌宇恬风低下头,不敢看凌冽,他知道他的霜庭哥哥笑起来好看、也知道哥哥的声音好听,却不知道这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竟然能这么撩人。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了,他今夜穿着随意,下|身就简单围了条筒裤,若是再待,他就要在哥哥面前丢脸了。 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乌宇恬风将那点筒裤下的起伏藏到灯烛的阴影中,斟酌着措辞想要告辞。而凌冽看着他,没主意他身上那点窘迫,反而想到了另一层—— 中军大帐,是将军、主帅所在。 他前几日昏着,自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小蛮王虽会在大帐中活动,却从没有留宿。 那这一夜夜的,他睡哪? 这么想着,小蛮王却也同时开了口,“锅锅好好休息,窝、窝要回去睡觉了。” “……你睡哪?” 凌冽问得急,小蛮王没多想就答了,“有阿虎陪我,我睡外头树杈上。” “……” 树杈上? 一国大王,放着营帐不睡去睡树杈? “……”凌冽摇摇头,忽然想到身下这张软塌是他来之后新打的,中军大帐中除了软塌便是一地的绒毯,像样的床也没见着一张,他拧眉问道:“那之前呢?” 小蛮王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上。” “什么?” 就在凌冽都快要怀疑小蛮王在蛮国遭人苛待时,乌宇恬风又红着脸,小声补充道,“窝、窝从小在树屋中住惯了,不、不喜欢睡床,以前,以前都是随意在地上铺个毯子就睡了……” “……” 乌宇恬风尴尬,为自己的糙感到了十二万分的尴尬。 凌冽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中军帐中那么大的地方——”说完,又捏捏眉心,觉得有些疲惫,他默默地拉起被子,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外头天寒。” “……!!” 这次,乌宇恬风听懂了,也明白了。 他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倏然瞪大,凌冽却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北宁王默默地侧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后脊梁。 即便大帐内灯火昏暗,铺满整张软塌的墨发还是让乌宇恬风动容,浑身的燥热更加难散。 他咕咚地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应了,推说自己要去洗漱,便转身熄灯、出了大帐。 这会儿,凌冽倒当真有些乏了,也没力气再去纠葛小蛮王此去是不是又一去不复返地去睡了树杈,他只是闷闷地想,即便在军中、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不便扎两顶帐篷,他也要问问伊赤姆大叔,能不能寻个周全方法。 夜色沉沉,等凌冽思虑着陷入梦乡,浸过凉水的乌宇恬风终于折返。 他记着元宵的话,在外头擦干了身上所有的水、散了水汽,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帐。见凌冽已经睡熟,他原本拖来了常用的那张牦牛毡,可见凌冽侧身躺在软塌上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 软塌上美人在卧,地上石灰岩冰凉。 看了看软塌,又看了看牦牛毡,乌宇恬风第一次没继续装乖,而是大踏步地走到软塌前,悄悄地掀开了被角看了看—— 凌冽双腿受伤,其实并不喜欢侧躺,这姿势睡得并不舒坦。 小蛮王想了想,最后还是腆着脸爬上床。 他将凌冽轻轻翻过来,让人舒舒服服地平躺在他臂弯上,而他则侧躺着挤在那张软塌上,用自己浑身的热,暖着有些畏寒、手脚都冰凉的北宁王。 他看着凌冽,唇边绽放出融融梨涡—— 上床前,他已将那牦牛毡提前拖到了软塌旁,牦牛的毛皮厚得很,即便明天天亮、霜庭哥哥醒来要老羞成怒*地踹他下床,落地时,也不至于屁股摔两半。 越想,乌宇恬风的嘴角便越上扬: 嘿嘿,他可真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一国大王怎么可以睡树杈上)你上来睡吧。 恬恬:!!!哥哥这是邀请我吗?! 凌冽:同榻而卧,盖棉被纯聊天。 恬恬:嘿嘿,哥哥要我一起挤被窝呢! (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垫子,嘿嘿,今天的恬恬也特别棒!) ----- *老羞成怒:这个真不是错别字,可好几个小天使努力抓虫,先感谢,但是: “老羞成怒”是汉语成语,意思是指由于羞愧到了极点、下不了台而发怒。出自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老羞成怒。”。其次:《儿女英雄传》第十六回 :“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笼,这事他絶不吐口应许。那一个老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改,拿问在监。”等。 也有一种提法是:“老羞变怒”,如:孔尚任 《桃花扇·辞院》:“想因却签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耳。” 与大家熟悉的【恼羞成怒】指尖的区别:“恼羞成怒”的意思是由于羞愧和恼恨而发怒。指因自己一些难于启齿的事情被人戳穿而羞恼,发怒。其中的“恼”是发怒的意思,而“老”是指的发怒的程度。 --
第31章 仲夏京城, 暑热难当。 御史中丞、宣威将军并朝中几位大员上了数道请安折子, 一向勤勉于政的段宰相也破天荒地上奏,请小皇帝携合宫众人,到山中行宫避暑。 这些折子呈入宫禁,经了司礼监四位秉笔的筛选, 却还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小皇帝跟儿前。 他只看了面上一道就将那盒子搁到一边儿, 冲在旁伺候的小太监道:“你干爹手底下的人,差事当得愈发好了——” 小太监颈子一凉, 跪下连连告罪。 小皇帝却未发作,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摞折匣, 眼中露出一丝阴鸷。 自五月里,他便对外宣称, 太皇太后抱病。 御史中丞和宣威将军两人是太皇太后的至亲兄弟,自然急着入宫, 可他一反常态, 没有再称两人为“舅公”, 反而命内监用“后宫不见外臣”的规矩拦了。
162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