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一半,乌宇恬风就饶有兴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药刀、放在掌心转了一圈。药刀在烛火照耀下,闪过一道寒光。毒医心中咯噔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噤了声。 “我听说——”乌宇恬风笑眯眯的,看向药刀的时候,眸色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种草药,研磨成粉后,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医一愣,而后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见他如此反应,乌宇恬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无所谓地笑笑,将刀随意地丢到毒医面前,语调却是不容置疑,“帮我配药。” 然则,毒医却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罐子毫不客气地砸小蛮王,“您是不是疯了?!” 乌宇恬风一懵,而后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温度降得很快,元宵换好干衣裳、打了一盆子热水给凌冽泡脚,他还没将凌冽的双脚放进盆里,主仆俩就都听见外面“呯”地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中闹起来,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凌冽担心有人袭营,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犹豫,“您身子虚,要不还是别去了?” 两人正说着,又是“呯呯”两声,而后就响起了一叠咒骂声。听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吵,而其他人在旁边劝和,他们说的苗语凌冽听不懂,却还是敏锐地从中分辨出了小蛮王的声音—— 元宵也愣了一下,而后小管事认命地给凌冽穿好鞋袜,裹上了厚厚的鹤氅,才撑伞、推着他出去。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此时已挤满了人,闻声而来的勇士们围成了一个圈,火光闪烁,却根本看不清和小蛮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劝,可三番两次靠近,都被那两个急红了眼的人躲开,他实在没了办法,一瞥眼看见中军大帐前的凌冽,他便像见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爷——!”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刚才还打在一起的两人都顿了顿。 在乌宇恬风开口前,已经鼻青脸肿、被单方面压制的毒医却抢先大叫起来,“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乌宇恬风堵住嘴。这句话不长,腔调也奇怪,但还是让凌冽眉心微跳,下意识看向了小蛮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黄的绷带已经因斗殴散乱,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肌肤。 凌冽眸色一暗,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瞬间就攥紧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凌冽,又看看已经红了脸的大王,最终耸了耸肩,“天凉了,大王,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 夜雨簌簌,灯烛曳曳。 伊赤姆大叔亲手给中军大帐内的几盏灯,添上了灯油。 元宵忙着烧水,凌冽则退到了软塌旁,留出空间给那两个在雨中狼狈打架的人、换掉身上的湿衣服。毒医冻得浑身发抖,却乌眼鸡般瞪着乌宇恬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您做这等混账事!” 乌宇恬风擦着头发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早前元宵端过来的水已经有些凉,凌冽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洗脚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将那铜盆挪开,自己摸索着怀中温着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所以,为什么打架?” 此言一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蛮王立刻就耷拉下脑袋,像做错了事儿的大狗子一样。 他没说话,却也不准毒医说话。 山一样的身体挪动过去,竟严严实实地将毒医整个挡住,他警告地睨着毒医,不许他当着凌冽的面儿告状。 毒医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凌冽皱眉,指尖轻轻在那铜制的汤婆子上点了两下,清脆铜声叮叮作响,“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放血’?”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 小蛮王缩了缩脖子,强辩道:“……锅锅听错了。” “那么,”凌冽看不见毒医,却能看见在旁点灯的伊赤姆,“您说?” “……”伊赤姆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疯狂朝他摇头的大王,然后放下了打火石,“毒医那儿有一种能长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药粉,大王想讨要过来放足血,让您带走。” 他说得极快,也极平静。 整个中军大帐却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这句话吓得掉在了地上。 小蛮王愣了半晌,而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领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而恼恨,“老师!” “您又能瞒到几时呢?”不同于以往的纵容,伊赤姆严肃地反问道:“就算毒医顺您心意、给了您那样的药粉,您能侥幸放那么多血不死,等您将那些血送出去的时候,王爷还能不知情么?” “我……” 伊赤姆大叔看看他,又看看坐在中军大帐内、灯火阴影中的凌冽,而后大叔切换了苗语,压低了声音道:“何况,比起一个不确定的‘华邑姆’,他优先考虑您的安危,并无什么大错。” 凌冽不知大叔同小蛮王说了什么,只是,在听见“华邑姆”一词后,小蛮王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羞辱,他低吼一声,高高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你闭嘴——!你们都不懂!”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手背上还是被一枚铜扣轻轻地砸了一下。 “够了!”情急之下,凌冽拆下汤婆子上的扣子掷出去打了小蛮王手背,他没法在这场闹剧中置身事外—— 被打了一下的小蛮王愣了愣,稍微找回了些许的理智,他仓皇地松开了伊赤姆的衣领,“锅锅,我……” “……够了,”凌冽捏起眉心,“元宵,你们都出去。” “可是王爷……” “出去吧。” 元宵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便跟着伊赤姆大叔一起、扶着毒医离开了中军大帐。 等中军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凌冽才抬头,冲满眼凄惶无助的小蛮王伸出手,“……过来。” 被点名的小蛮王,立刻像乖顺的狗子般凑过去,他身上虽然擦过,但头发里还沁着水,还有一些因为打斗而沾染上去的青草。他不敢坐到干净柔软的软塌上去,也不敢太靠近凌冽、生怕自己身上的湿气过给凌冽。 凌冽看他那样儿,多少有些来气。 在小蛮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眼前忽然一黑,脑袋上就被盖上了一块大大的沐巾。凌冽温热的指尖揉面团般不客气地在他发间揉搓穿梭,长发被拉扯,痛得他小声地“呜呜”呻|吟。 “……这会儿知道痛了?!” “唔?”小蛮王委屈巴巴地扒拉两下沐巾,终于从中露出了一双眼睛,然后他就看见了在烛火摇曳下,墨发披散、明亮眼眸带着薄怒的北宁王。 “扯着你的头发,你知道痛,”凌冽吊着眉,点了点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下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明明是被骂,小蛮王却忍不住地翘了翘嘴角:哥哥在关心我! 凌冽见他还有脸笑,没好气地瞪他,扯过他的手,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 在小蛮王没来得及藏的时候,凌冽看清楚了那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未长好的口子被雨水泡得翻卷开来,泛青的死皮下、模糊的血肉清晰可见。 “……” 小蛮王观他脸色难看,心虚地低了头。 凌冽看着那乱糟糟的伤口,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树屋中,他双手交叠、被小蛮王高高地束缚在了头顶,就在他因为浑身的燥热而不安地扭动时,屋内瞬间溢满了诱人的香味。 那时,他神志混乱,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想要靠近。 结果在小蛮王转过身时,他才惊悚地发现,小蛮王手上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屋内,也根本不是什么香味,而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瞪大了眼睛往后躲,理智让他退避,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操控着靠近。 小蛮王满饮了那一碗黏稠的血,眸色沉沉、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压着他,将腥甜的血浆哺到了他的口中,唇齿交缠、逼着他将那些血水合着他俩交换过的津液吞下—— “你……”凌冽颤了颤,握着小蛮王手臂的手忽然用力,“你疯了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即便是蛮国,即便是蛮国! 一个人身上就那么点儿血,这蛮子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命地一次次给他放血! 小蛮王闷闷的,没有搭话,凌冽却气愤地抬起手,将那执拗的脑袋掰正回来,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现在却蒙满了尘的绿色眼眸,哑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仅仅是那一次。 从刚才毒医的只言片语,还有伊赤姆大叔的话中,凌冽几乎可以确认——这疯子,竟然还想给他放血。而且,还要准备什么长久保存血液的药粉,让血浆永不凝固! 小蛮王避无可避,只能抬起手、轻轻贴在凌冽微凉的手背上,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凌冽掌心,安慰道,“窝身体好,没事的……” “……” 去、去你他娘的身体好! 凌冽恼极,却拿这混蛋毫无办法,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一直以来在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像被投入了火星的油缸,瞬间燃起了高高的一片火—— 像有一大团怎么也找不到头的乱麻堆在眼前,浪费时间去解绳索,倒不如……快刀斩断。 他闭上了眼睛,静了片刻。 再睁开时,凌冽的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北境戎狄内乱、江南战祸暂歇,朝堂内阉党和外戚互相掣肘,却正好互为制衡。 他本无归处,只是一抹不甘心的游魂,即便顺利离开南境,也只能藏身于暗处,将自己变成追魂索命的厉鬼,去向那群恶人讨要二十万镇北军的性命。 可他,为何不能留下? 留在这南境蛮国,留在这四方蛮夷之地?! 他的养母和亲兄算计他,他的侄儿防备他,血脉相连的亲眷们畏惧他,一个个地想着他死。可远在南境、远在蛮国,却有个傻子,愿为他切肤取血,愿在明知他心有去意时、泰然成全。 想通了这一点,凌冽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妻也罢、妃也好,在他于合欢庚帖上写下“霜庭”二字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凌冽看着小蛮王,认真地看着那双、其实很讨他喜欢的碧色眼眸,“别折腾了。” 小蛮王乖乖地点头,心里却悄悄地想:这次是他失算,下次他一定会把毒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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