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凌冽脸上的表情丰富透了,看得孙太医莞尔,老人将药方折起来,宽慰道:“年轻人嘛,您也不用太在意,那小伙子活蹦乱跳的,大概就是些皮外伤,您若实在过意不去,我也给他开个补血调养的方子就是。” 凌冽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 他和小蛮王的纠缠已经够深,将来他注定要走,现在还是羁绊越少越好。 可是…… 漂浮在灵虚渡水色中的金色卷发,遍布掌心的细碎伤口,细致换上合口味的菜肴和强势而霸气地挡酒。还有最后的最后,那一圈圈缠绕着的、层层叠叠的白色绷带,总是止不住地在他眼前晃过。 凌冽阖眸,有些低落,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艰涩道:“不必了,他……有自己的大夫看顾。” 孙太医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推门离开。 结果,元宵刚刚送完孙太医回来,就看见自家王爷虚虚靠在软垫上,面色疲惫而憔悴。小管事不忍见凌冽这样,便凑过去趴在床头劝慰道:“王爷您别担心了——” 凌冽睁开眼睛,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小管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正好我今日炖了鸽子汤,等好了,我也给他送一碗便是!” 凌冽:“……” 元宵趴着,全没见着自家主子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舍不得,“唉……这可是军鸽呢,肉质鲜美又不油腻,谁让他救了您呢——!” 晚些时候,日落月升。 没等元宵炖好鸽子汤,小蛮王便先带着八字胡大叔来了树屋。 凌冽正给羽书、翰墨复信,见他们进来,便顿手搁了笔。 小蛮王脸上梨涡融融,不等凌冽问便开口说道:“锅锅,窝有东西要送给泥!” 说完,不等凌冽反应,他便有些唐突地上前两步,将凌冽整个人从凳子上抱起。凌冽被吓了一跳,在他小臂上坐稳时,忍不住地伸手打了他一下。 小蛮王被打,只傻乎乎地笑,带着凌冽来到树屋之下。 月华清辉,四野寂寂。 树下开阔的空地上,此刻正稳稳当当地摆放着一架精致却又熟悉的轮椅。 凌冽身子微僵,倏然看向小蛮王。 金灿灿的小家伙却只是在月华下冲凌冽灿烂一笑,大踏步地超前走,小心翼翼地将凌冽放到了那架新制的轮椅上,他半跪在轮椅旁边,翡翠色眼眸亮晶晶的,“锅锅试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凌冽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地伸出双手,试着转了转两侧的轮子。 上过车油的轮轴被轻松地转动,轮面的高度不高不矮、椅子下的脚踏也刚刚好。一切,都和他那辆专门定制、最后却摔碎在灵虚渡中的轮椅一模一样,甚至连上面雕刻的纹络都差不多。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握着木制轮毂的手却微微发力—— 他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殿阁西屋外广场上,那个陷在一堆刨花中、慌乱之下划到自己手的笨蛋。 凌冽睨着小蛮王,眼眶有些发胀。 前世,今生。 除了王府诸人,北戎山一役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这般真心待他、关心他、一心一意想暖着他的人。即便这人在外人眼中攫戾执猛,即便这人来自四方蛮夷之国、还说着一口稀碎的官话。 凌冽想笑,却又害怕牵动眼窝内的湿润,他不甘心,又有些恼,只能仰起头、尽量凶地瞪着夜空。 小蛮王挠了挠头,没看懂凌冽隐忍的表情,只以为是自己没做好、又害得哥哥哭了。他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凌冽的手背,想说点什么来补救,身后却传来了元宵急促的脚步声—— “嘶哈——”元宵没端托盘,双手捧着一个陶碗,表情十分扭曲,“烫烫烫!啊啊啊!你、你既然在这里就快点接把手!” 刚才,他的鸽子汤刚炖好,抬头就在月下看见了金灿灿的一个脑袋。 那公狐狸精……啊呸,那小蛮子毕竟舍命救了他们家王爷,也没趁机行什么龌龊下流之事,小管事爱恨分明,当即就给他盛了一满碗,还送上了一整条鸽子腿儿。 一只鸽子两条腿,王爷一条、小蛮王一条。 对自己的这番分配,元宵忍不住满意地拍了拍手。 想着没几步路,元宵便也没用托盘,直接端着陶土碗就往小蛮王的方向走。结果,他低估了这段距离、也低估了鸽子汤的热度,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滑稽的模样—— 他急急跑过来,本想着将这“烫手的鸽子”塞给小蛮王完事。 来到近前,元宵却意外地发现自家王爷也在,而且,王爷还得了一辆新轮椅! 那轮椅的木料极好,一看就很结实,外形上同他们摔碎的那一辆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漆着鹅黄,与先前他们那辆檀色的不同。 他被轮椅吸引了目光,一时就忘了手中的鸽子汤。 等他看完回神时,双手早就被烫麻了,元宵“嗷”地怪叫一声,直接将一整碗汤掀翻在地上。 元宵:“……” 看着打湿的一片泥地,还有落在上面裹满了红土的鸽子腿儿,元宵眨巴了两下眼睛,终于忍不住、“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凌冽:“……” 元宵一哭,小蛮王更惶恐了,走过去扶元宵时都同手同脚起来。 饶是有大叔在场,这混乱的场面也持续了一时三刻才解释清楚。元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心疼地收拾掉在地上的陶土碗,一边抽噎道,“这轮椅……嗝儿,你……嗝儿,亲手做的?嗝儿……做得真好……呜……” 凌冽好气又好笑,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拭去眼角的一点水。 得亏小管事误打误撞地这么一闹,他极快地收拾好了自己那一瞬间外露的情绪,重新将手收回来交叠在双膝上,又成了那个从容不迫的北宁王。 他冲小蛮王点头,“是啊,多谢,有心了。” 得到了哥哥的认可,小蛮王立刻高兴起来,漂亮的绿瞳闪亮亮的,“锅锅喜欢就好!”他笑嘻嘻地看了凌冽半晌,又想到什么,他挠挠头,红着脸道:“还、还有一样东西,窝要送给锅锅。” 还有? 凌冽的心跳漏了一拍,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紧了紧。 “不过这泥太暗了,这锅东西要、要到亮亮的地荒才可以拿给锅锅看!” 这次,是八字胡大叔先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小蛮王就更加紧张,脸通红得不敢看凌冽,只恼恨地冲大叔挥了挥拳头—— 天知道,这段话他练了多少遍! 可惜,最后一紧张,还是说得磕磕巴巴的。 凌冽不得这金灿灿的小太阳委屈巴巴的样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主动冲小蛮王张开了手,“那就回树屋中吧,那儿有灯——” 这动作! 小蛮王眼前一亮:哥哥在主动求抱抱!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的时间脸红,而后便极快地抱起凌冽,窜回了树屋。 留下站在原地的大叔,摇了摇头,“……毛头小子!” 小蛮王的动作太快,凌冽都还没来得及羞臊,便又被他带回到了树屋中。小蛮王将他放到了软塌边儿上,挠挠头,傻乎乎地冲凌冽笑了笑—— 凌冽看着他,最终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毕竟,又有谁能拒绝金灿灿的小太阳,还有亮晶晶的绿宝石眼眸呢? 大叔这时带着元宵爬上来,他看小蛮王的模样,便知道这小子还在发痴,于是自顾自地上前,替小蛮王解释了几句——百越国此番受挫、必定不能忍辱,桂山上冲突不断,小蛮王不日就要出征。 “先前多有得罪,也是我等考虑不周,实在失礼,相处多日,未曾向王爷禀明在下之名——”大叔先冲凌冽鞠躬,而后郑重道:“在下伊赤姆。” 凌冽一愣,不知对方为何要突然自我介绍。 小蛮王却在此时,适时地从自己的侧兜里取出了两份红彤彤的庚帖,他虔诚而认真地看着凌冽,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锅锅,窝、我先前失礼,这、这次我想全了婚俗的六礼。” 他说得很慢,却意外地咬对了好几个字音。 “我、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都、都已经写好了,锅锅你,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似乎怕凌冽不答应,他又急急补上一句,“窝、窝就要去边境打仗啦,万、万一回不来,我想……” “啪!”他的话还没说完,伊赤姆大叔就忍不住地给了他一记毛栗,“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 小蛮王扁了扁嘴,却还是执拗地看着凌冽说完,“锅锅,战事凶险,我想带着你的庚帖,这样、这样我就能安心很多很多,就好像你在窝、窝身边一样。” 说完,他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捧着那红色的两份信笺,却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看凌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伊赤姆大叔和小蛮王自谦,其实哪里是蛮国失礼,分明是朝廷有心折辱,王爷之尊,却没有一个周全的六礼,成婚多日,他们之间,却对彼此的名字、生辰一无所知。 凌冽垂眸,静静地看着那两份红色的信笺。 合欢庚帖,碎金烫红,描金的莲花、鲤鱼纹络,是为了让成婚的新人喜结连理、白首不离。而交换的庚帖,则是为了让双方的父母亲眷安心,为了告祭神明,为了图个吉祥安心。 可是,生辰、名字…… 当年他建立王府影卫时,在他给其中两个最贴心的取名“翰墨”和“羽书”后,郭云老将军就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说名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不要轻易给影卫赋名。 这样,将来离别之刻,便不会那么痛心。 之后,羽书身负重伤,再不能骑射习武,凌冽将他转移到京中从文后,便再也没有给任何影卫取过名字。 如今…… 凌冽垂眸,小蛮王的双手因他长久未应而微微颤抖,脑袋也耷拉得越来越低。 “……罢了,”他接过那碎金红笺,“元宵,帮我研墨。” 他不喜战争。 更不喜出征前的告别。 权当,是他一时心软吧。 凌冽这么想着,调整心情、先展开小蛮王的庚帖,抛开一切不谈,其实他还挺好奇小蛮王叫什么名字的。结果打开那庚帖,前面的八字还能勉强辨认,到名字一行,他却被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给难住。 “……”犹豫了半晌,凌冽才试探性地开口,“你这是……” 小蛮王嘴唇抖了抖,“呜呜”两声,就整个窘迫地将脑袋藏到了自己的臂弯中—— 谁让中原字那么难写! 他、他明明都已经努力练了那么久! 伊赤姆大叔“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上面的八字,“原本我是想替大王全部代劳的,但大王就是坚持要自己写他的名字,这才——写成了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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