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郡王名凌冶,从水部,却是命出火格。 他比凌冽小上两岁,被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养伤,到此刻才有机会与北宁王相见。 他虚弱地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右手掌盖在左手掌上,然后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尽量俯身下来,冲着凌冽行了锦朝的九叩礼,“皇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凌冽轻咳一声,“……无需多礼。” 安平郡王面色青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却坚持着将大礼行完,“皇兄莫怪,实是小弟有事相求——” 他看着凌冽,将舒家兄弟如何带人闯入郡王府、挟持了他的独生子凌琅,然后又逼着他们夫妻造反的事和盘托出,“若非他们以琅儿性命相逼……”他叹了一息,“只求皇兄能帮忙,尽快找到孩子。” 其实,这是凌冽第一次见安平郡王。 他们虽名兄弟,但一个是元徽朝平王嫡子,一个是元徽朝七皇子,在堂兄弟中都不算太亲厚的关系,更何况后来两人际遇不同——封地在南在北,彼此间都疏于联系。 先前凌冽还怀疑安平郡王是胸有韬略、佯做痴傻糊涂:外做一个纨绔子弟,内修文治武功,妄图颠覆朝堂、改弦易帜。 结果,看着眼前的凌冶夫妻,他忽然意味不明地叹道:“……罢了,我信你。”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安平郡王一噎,呛咳一阵后,他苦笑着垂下眼,“是了,皇兄在宫中,自然见惯了人心,”他说完,很坦然地一拱手,“多谢皇兄。” 凌冽点点头笑,倒没再说什么。 他们虽不亲厚,却都流着皇室的血,心思算计皆不会摆在明面儿上,举手投足、眼神措辞,皆有文章可做。 “哥哥,”乌宇恬风皱眉,他弯下腰来,歪头看凌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他的金色长卷发铺散下来,像一道穿满了金珠珠的帘帐,凌冽好笑,还没开口,坐在床榻上的安平郡王就先开口道:“这位……便是皇嫂吧?” 凌冽:“……” 乌宇恬风挑挑眉,却难得没有动怒,反而还勾了勾嘴角。 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站站好,高深莫测地看着安平郡王“嗯”了一声。 安平郡王心里直想笑,但看着满室的蛮国勇士也不敢,他压了压嘴角,重新交握双手冲着乌宇恬风行了个极正式的跪拜大礼,本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乌宇恬风“啧”了一声。 一抬头,只见这位高大的蛮国大王拧着眉,“为何你行的是不一样的礼?” 九叩礼,其实是拜见君王和祖先的大礼。 安平郡王现下给乌宇恬风行的是尊礼,虽不如九叩礼那般郑重其事,但也是他这位郡王能够做出来最恭敬的姿态了。 “这……”安平郡王看向凌冽。 凌冽轻咳一声,不想同小蛮子纠缠,便道:“因为……我是王爷、你是王妃。” 安平郡王被这答案呛住。 乌宇恬风却偏头想了想,勉强接受。 看着两人间眼波流转,安平郡王执袖擦了擦脸,也露出笑颜,“皇兄皇嫂伉俪情深,真惹人羡慕。” “抗力情深?”乌宇恬风迅速转头看他,“这是何意?” 凌冽心知要坏,一边拦着安平郡王不让他解释,一边叫住小蛮王派去取纸笔墨的勇士,一个“伉俪情深”,乌宇恬风都要人写下来,凌冽多少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他瞪安平郡王一眼,直言他会将他们夫妻送到江阳城主家里,由城主夫妻看顾保护。 “至于你的儿子——”凌冽牵住小蛮子不安分的双手,“我会让蜀中各郡帮忙查探,一定找到孩子下落。” 安平郡王点点头,再拜,谢过了凌冽。 不过,他道谢的时候,喊得那声“皇嫂”,明显比“皇兄”响亮许多。凌冽看着小蛮子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又窥见安平郡王一低头时眼中的笑意,如若没有战争,或许——这两人能成为朋友。 离开军帐时,凌冽没让乌宇恬风抱,只牵起他的手,“我们慢慢走。” 乌宇恬风犹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下扫。 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凌冽手指一捏,掐了小蛮子虎口一把。 乌宇恬风嘶了一声,反过来用自己的手指摩挲凌冽掌心,“哥哥你别恼,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哦,知道我会难受还故意欺负我?” “我没有哦,是哥哥你缠着我央求的,这不能怪我。” 凌冽一挑眉,刚想反驳,看着乌宇恬风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眸,一些意乱时的记忆却陡然浮上心头:确实是他咬着小蛮王肩膀,不许人抽身,薄唇中吐露的全是撩人的暧昧声音…… 只是想想,就让凌冽红了脸。 他瞪小蛮子一眼,声音哑了,“我……说什么你都听?” 乌宇恬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晃两下又摇摇头,“哥哥说的有道理的,我会听,比如‘还要’、‘不够’和‘给我’。但哥哥的身体我知道,比如现在想走回去,就很没有道理——” 凌冽“哇”了一声,人还是被乌宇恬风抱起。 只不过,这次不是被打横抱起,而是半坐在乌宇恬风的肩膀和臂弯上,凌冽大半个身子悬空,下意识紧紧圈住乌宇恬风脑袋,脸都被吓白,“喂,你——” 混不吝的小蛮子却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竟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跑起来。 凌冽倒相信乌宇恬风不会摔着他,但腾空感还是让他发慌。 一段路,不算长也不算短,乌宇恬风笑盈盈地将人带回中军帐。他将凌冽扑倒在软榻里,双手撑在他肩膀两旁,脸上的笑容大大的,“我们回来啦——!” 他气喘吁吁,手臂还在隐隐发抖。 可鼻尖上渗出的薄薄汗渍,却让凌冽忍不住笑,抬起手来刮刮他的鼻子。 而乌宇恬风则是顺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掀起来被子将凌冽塞进去,“接下来的时间里,哥哥好好休息,等哥哥好了,我们就拔营。” 凌冽确实困了,软在枕头上阖起双眸,听见他这么说,下意识呢喃道:“还不是你闹我……” 乌宇恬风笑,只给他掖好被角,将一枚缱绻深情的吻,轻轻落在凌冽额顶。 而凌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快陷入梦境。 ○○○ 那江阳城主夫人,是日暮时分赶到的。 她轻装简行,只赶了两辆马车,带着一队护卫就来到太白山下。 安平郡王的双腿脚筋已断,行走不得,由蛮国勇士帮忙抬上了马车,可怜柳氏受创之后疯疯傻傻,知道她是郡王妃后众人倒没有再绑着她,只是要三五个人架着。 孙太医从旁帮忙,当个中间过话的翻译,勇士们送柳氏过来,想放开又不敢放,怕她再伤人,孙太医看向城主夫人,“您瞧,这……” 城主夫人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不就是个有两下子的小婆娘,这有啥子难哩?”她变戏法儿般从马车里掏出个做工很精致的布娃娃,十分豪爽地塞到柳氏手里,“喏,抱好你的娃儿。” 柳氏愣了愣,低头看向那个穿着绸缎小衣服的娃娃。 而后,一直在挣扎的女人平静下来,缓缓地将布娃娃搂紧,哼起小调,喃喃道:“琅儿不哭,娘亲在呢,娘亲在这儿呢——” 孙太医和一众勇士都傻眼了。 城主夫人却拍拍手,满意地一叉腰,“行了,打道回府,小的们走着——” 看着绝尘而去的两辆马车,凌冽弯下眉眼,这位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 原本,凌冽还想着将舒明义几个一道送回江阳城,结果小将军摇头、态度很坚决,“若王爷嫌我麻烦累赘,只需给我留下一匹马、一杆|枪,我能照顾自己的。” 凌冽看着他。 坐在床上的舒明义,虽面色青白、满脸胡茬,目光却很明亮,他将自己的长|枪横在膝头,用涂抹了蜡油的巾帕在慢慢擦拭枪|头。 “……好歹都封了少将军,”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息,然后话锋一转,“日前影卫来报,说那戎狄伊稚查不日会南下,或往江南、或攻中原,可还有数不清的仗要打。” 舒明义一愣,而后眼眶红了,他双手抱拳,“多、多谢王爷!” 凌冽摇摇头,丢给元宵一个“你好好照顾”的眼神,就从军帐中走出。 乌宇恬风没跟进来,半倚在树干上的小蛮王神色冷峻,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上方一轮暖黄明月,下方墨蓝色星幕,他送给他的螭纹佩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 无人时,小蛮子神色冷峻,一双翠色眼瞳半眯着,像一头警觉的雄狮。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金灿灿的狮子又变成了冲他欢快摇着尾巴的金色大狗,“哥哥!” 凌冽下意识后退一步,戒备道:“……不许再那般抱我!” 狗狗的尾巴顿了顿,不存在的一对大耳朵耷拉下来,有些委屈地又唤他一次,不过换成了拖长声的:“霜庭哥哥——” 凌冽拗不过,最终选择以攻为守,主动上前冲乌宇恬风伸出手臂,“你背我。” 单纯质朴的南境蛮人,最终败给了狡猾的中原人。 乌宇恬风的眼睛又亮起来,唇畔的梨涡都若隐若现,他上前,在凌冽面前蹲下,乖乖将满头金卷发顺到了胸前,而凌冽则是伏上去,好好地圈紧了小蛮王的脖子。 一段路,凌冽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乌宇恬风。 出乎意料的,小蛮子没有反对,他只皱皱眉道:“哥哥保证他不会当逃兵就好。” 想到前世,舒明义战至最后一刻,熊熊烈火焚身、背上插|满箭|簇,他手持□□一步未退,最终被攻上城楼的戎狄武士削断四肢,砍下头颅、挂上城楼。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会。” 乌宇恬风侧过脸来看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人往上托了托,“哥哥信他,那我就信他,哥哥的眼光总不会差。” 凌冽勾了勾嘴角,“哦,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乌宇恬风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在凌冽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了两抹绿色的小月牙,“哥哥喜欢我,而我那么好看,足以证明——哥哥的眼光好得很,看人一定不会差。” “……”凌冽轻轻揪了揪他的耳廓,“小不要脸。” 而乌宇恬风只是嘻嘻笑着任他揪,脚步很稳地将他带回了中军帐。 暖黄的大月亮洒下重重银纱,清浅月光碎在青草河滩上,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他们交叠的背影,被水波曳得老长老长—— ○○○ 蜀中乱局平定,叛军恶首伏诛。 这等好消息让蜀中百姓聚集到利州附近庆贺了三天,利州城主被流民裹挟着开放了粮仓,将半数的东西都送给了蛮国大军,百姓没有朝臣和武将那么多的顾及,他们只认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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