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南境冬日远不似北方那般严寒,但北风强劲、河水冰凉…… 凌冽无意识地蹭蹭手指,犹豫半晌,还是唤来个王府影卫,让他先回树屋,知会元宵提早备下姜茶和热水。 半晌后,河面水响。 凌冽急急放下木棍回头,只见乌宇恬风双手各握着一条黑鱼浮出水面,两条黑鱼都长足五六寸,而他金色的长卷发被水流拨乱,整个软趴趴地黏在了他的面门上,像一团水草。 金纱下,小蛮子嘴里竟还叼着一条黑鱼,长七寸许。 乌宇恬风双手都被占着,只能奋力甩甩头发、勉强看清路后,迈开长腿朝火塘方向走来。他身后,阿虎叼着一条黑鱼,四爪划拉着水,先他一步来到凌冽身边。 大老虎将黑鱼往地上一丢,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然后就耷拉着尾巴跑远。 而乌宇恬风则是带着满身水汽跑过来,他先将占着嘴巴的黑鱼往地上一吐,才笑盈盈冲凌冽宣布道:“嘿嘿,哥哥,我赢了!” 听见这个,趴在远处舔毛的大老虎哼哼两声,转过身用屁股对他们。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尾巴在河滩上扫来扫去的大老虎,瞪他一眼:真好意思,有手有脚地欺负人大猫咪。 乌宇恬风浑身光溜溜的,湿透的金色长发像一团水草一样乱糟糟地黏着他的前额、脸颊,水珠不断从垂落的发丝中滚落,滴答滴答地打在他一截结实的小臂上。 凌冽见他小麦色的肌肤上都泛起了一层疙瘩,人也冻得隐隐发颤,便抬手戳了他一指头,道:“去船上拿块干净帕子擦擦,仔细着凉。” 乌宇恬风笑,抬手将贴在前额的发丝随意撩到脑后,“我先把鱼处理了。” 他同阿虎捕捞上来的六条黑鱼还在河滩上活蹦乱跳,乌宇恬风捡起来一块趁手的石块,先后将它们一一敲晕,正准备掏出苗刀来开膛破肚,脑袋上就被凌冽罩上一条帕子—— 那是凌冽随身惯带的,沾染着淡淡的药香。 乌宇恬风还未开口,凌冽的手指就隔着巾帕重重地揉搓起他脑袋,“呜——!” 凌冽的巾帕为丝绢所制,很快就吸饱了水,他摇摇头,无奈地将帕子扯下来、侧身拧水,“多大的人了……” 怎还会一时冲动,同一头畜生斗气? 乌宇恬风绿眼睛眨巴眨巴,凑过去,讨好地用脑袋蹭蹭凌冽掌心。 他蹲着,凌冽坐着。 看着小蛮王唇边梨涡,凌冽摇摇头:还真像邀宠撒娇的猫儿。 只是寻常狸奴多半怕水又怕冷,喜欢躲在暖烘烘的日光里蜷缩成一团,哪有像他这般爱在凉水中嬉闹的? 念及此,凌冽将半湿的帕子丢到他怀里,佯怒道:“自己擦!若回去你真染上风寒,我就……” 乌宇恬风笑着接住帕子,蹲在地上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凌冽的下半句,便抬头追问道:“哥哥就要如何?” 若凌冽心中早有主意,也不会犹豫这么长时间,他睨着乌宇恬风半晌,轻声道:“……我就不准你上床!” “……”乌宇恬风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而后在凌冽的瞪视下老老实实地往船上取来了干净的棉布帕子,他一本正经地缩了缩脖子,“好可怕好可怕,我一定听哥哥话,擦干净,这就擦干净。” 凌冽不想理他,捡起地上木棍,泄愤地戳了炭火两下。 好在冬日南境,正午阳光明媚,湿漉漉的“金色大猫”坐在石头上烤了半晌就晒干,他将长发顺到一边、侧散在耳廓上,一边顺着长发、一边教凌冽如何翻弄炭火上的烤黑鱼。 凌冽怀中的小雪豹被鱼肉的香味吸引,一直忍不住地伸出爪子扒拉他袖子,凌冽怕兴奋的小家伙掉进火塘里,忙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它前胸,“……别闹,还没烤好呢!” 小家伙哪里懂人言,只当凌冽是在同它玩,张口欲咬,下一瞬,就被乌宇恬风揪着后勃颈给拎了起来,他戳了戳小崽子的额心,却冲凌冽笑道:“烤好了也不能给它吃。” 凌冽挑挑眉,“你……不是还吃醋吧?” “当然不是,”乌宇恬风将小家伙推到阿虎身边,“它还小,一切全凭本能,若叫它习惯了熟肉的香味,将来在野外怕是要活活饿死的,哥哥别宠坏它了。” 凌冽想想也是,狠狠心,不再看小雪豹那委屈的小黑眼睛。 而背对他们生闷气的大老虎,也没记仇,在小雪豹被塞过来后,还是任劳任怨地低下头去舔舔小家伙脑瓜,将它整个圈进怀里,丢给它一块黑鱼肚皮上的肉。 凌冽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阿虎还真是个好阿甲。” 乌宇恬风甩甩自己的长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听见此言“嗯?”了一声,他纠正道:“哥哥,阿虎是母的,不能是阿甲。” “……啊?” “就算哥哥要夸,”他好笑地用发带束起长发,“也该是好‘阿娘’才对。” 这倒挺出乎凌冽意外的,他又看了那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一眼,然后点点头纠正道:“好,是‘好阿娘’。” 他们隔得虽远,但还是能看出来大老虎很有耐心,它趴在小雪豹身边,等着小东西一点一点将鱼肉扯下来,即便小崽子的牙齿还不够锋利、将一块完整的鱼肉都咬得坑坑洼洼,它也只是舔舔它、鼓励它。 乌宇恬风看阿虎模样,在心底叹了一气,然后主动坐到凌冽身边,接手了那条黑鱼。 “阿虎其实也挺可怜的,我听大巫说,它头一胎本生了四只崽子,结果某次外出觅食回来,就看见洞口站着几个偷偷渡江上山的猎户,孩子们都已经被扒皮剔骨、倒在了血泊里。” 凌冽一愣,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 “自那以后,阿虎对人就一直挺有攻击性的,后来,大巫就把我带上了圣山,或许……”乌宇恬风轻笑一声,“或许是缘分吧,正好我没娘、阿虎没崽崽,我俩算是一见如……唔?” 凌冽不许他说这般话,侧过头亲亲他,“又说胡话。” 乌宇恬风闷闷笑,也回吻了他一口,“哥哥放心,我没难过、也没乱想,我只是在叙说一个实事——那时阿娘不是不想认我嘛,我留在殿阁内也是身份地位尴尬。我只想说,或许对那时的阿虎来说,我就像它的崽崽一样,”他嘿嘿一笑,又道:“小时候,除了凤容阿娘,阿虎待我最好了!” 其实早年,凌冽在北境山中,见过几个这样的小孩: 他们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还在襁褓中就被山中的母狼捡走抚养长大。而后,这些孩子就逐渐狼化:吃生肉、对月嚎叫,留着长发、身上遍布变黑变硬的毛发。被救出来后,多半不能适应人的生活,几乎都活不过二十岁。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乌宇恬风手背。 正巧这时鱼烤好了,乌宇恬风将大黑鱼整个拆下来,剔去了鱼刺放到芭蕉叶中推给凌冽。他一面叼着鱼背上一条肉,一面愤愤地看向小雪豹,“算便宜那小崽子了,有阿虎这样好的养娘!” 凌冽接过那块鱼,吃着吃着思绪却飘远—— 同为养娘,境遇却不一样。 他也是被养母抚养长大,时为皇后的舒氏,待他吃穿不缺,没有故意的溺爱,也没有严厉的苛待。若在普通民家,舒皇后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当家主母对庶子的照拂,不偏不倚,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惜从一开始,舒氏认他当养子,就怀了满腹算计。 而即便是在皇室,同为皇后、同作嫡母,孝康诚瑞皇后与平王之间,又那般亲厚。 “哥哥?”乌宇恬风见他含着一块鱼肉半晌不嚼,便扯扯他袖子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凌冽挪了挪,在他肩膀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我想到了……孝康诚瑞皇后。” 小蛮王其实一直闹不懂中原的谥号、庙号和尊号,但他知道漂亮哥哥的养母还在世,新登基的小皇帝尊她为“太皇太后”,听见这个,他便疑惑地发问道:“孝康诚瑞皇后是谁?” 凌冽算了算,孝康诚瑞皇后是他父皇的生母,便答,“是我祖母。” 这位皇后姓杜,史书工笔都说她是前所未有的贤后——能劝皇帝勤政、雨露均沾,更善待后宫嫔妃和各宫所出的子女。 她虽不美艳、不善女工,琴棋书画亦平平,却因脾气秉性、为人处世而得到合宫敬重。她病重时,后宫内上至贵妃、下至末等宫女,都主动请命、衣不解带地伺候。 孝康诚瑞皇后膝下也有一名养子,算起来也是凌冽的皇叔,那人后来被封了平王,封地就在蜀中。 听父皇说,皇祖母将平王视如己出,甚至更偏疼一些。她自己亲生的皇子分封、公主出嫁时,她只是远远站在城楼、坐在金座上祝福。 偏偏听闻平王要分封入蜀,从来规行矩步、轻声细语的她,不管不顾地闯入御书房,也不管宰相还站在一边,就急切地对皇祖父直言说,蜀地遥远,又多热瘴,平王素来体弱,恐经不住长途奔波。 时过境迁,再想起当年,凌冽还能记起父皇语气中的羡慕。 “后来呢?”乌宇恬风问,“平王入蜀了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皇祖父心意已决,皇祖母也不好违拗。但她亲自给平王收拾了行囊,足足装了十余辆马车,又带上五十多口金银箱子,亦步亦趋地将他送到城门口。” 小蛮王心思活络,略一沉吟就知道凌冽在想什么—— 都是养母,他和那位“平王”遇上的就是真心诚意、善待幼子的“母亲”,而漂亮哥哥小时候一心一意信重的“母后”,却是居心叵测、心存算计。 乌宇恬风嘟嘟嘴,扭转过凌冽脑袋,“哥哥还说没想不高兴的事!哥哥的养母就是大坏蛋!” 凌冽眨巴两下眼睛,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 乌宇恬风却用他漂亮的绿宝石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哥哥多想想我,想想我们南境,我们打从心底里喜欢你,待你好的时候、从来不算计你。” 凌冽笑了,故意逗他,“那——我能多想想阿虎么?” 乌宇恬风立刻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成不成,我会吃醋的。” “……你啊,”凌冽没脾气了,“还说自己不幼稚,竟跟自己的‘养娘’吃醋。” 乌宇恬风原还想再辨两句,最后他想了想,忽然凑上前咬了凌冽一口,然后他顶着凌冽额头,一字一句道:“那哥哥以后要记住了,我幼稚、我什么醋都要吃,哥哥一定要检点一点,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我就把哥哥抓起来!”他故意凶凌冽道:“我们苗疆虽没有‘浸猪笼’,但我会把哥哥关起来,用大铁链子锁在树屋中,让哥哥只能看我、等我,世界里只有我。只能躺在我的床上,任我予取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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