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说太直的话,惹太过的事,招引过许许多多的流言和仇恨,也因而受过不少伤,但掣云门的人从未在乎过他人对钟照雪的言语,他们只是有时候抱怨,有时候不忿,有时候玩笑。 这些细小的感情,组成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包容万物,没有飞寒。 所以自钟照雪在韦庄夜奔那日,他就笃定,他从未辜负任何人,掣云门也不会离弃他。 宋振所给他施加的恩义枷锁,本就是最虚无的事物。人世间所有的对不对得起,都是自己给的。 “我信殷怜香,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是最坏的人,也都会有真心。你们不信我,只是因为你们心中皆是鬼胎。你们说养育、说善恶、说对错,独独不敢说的,只有自己的欲。” 钟照雪扬剑指向他,一点寒芒刺骨。 “宋振,你不是想要醉生六道么?自己来拿吧!” 风铖说:剑配侠者、配君子、配义士,剑是卫道之器,剑是杀身之仁。 在世俗眼里的离经叛道,本就是他的剑道。 “年少痴狂!” 群侠之前,宋振岂能容他在阵前挑衅,当即甩袖纵身,几步飞云直落钟照雪身前,抬掌不拿寸铁,打向钟照雪额顶。 “噌!”的一声清亮,剑刃碰到宋振的掌心,竟就像碰到了铁一样,撞出声响,却不能在上面留下分毫痕迹。这就是金霜门的独门内功,宋振更是当世铁掌佼佼者,驰名中原江湖。 一招开打,宋振两指钳住刃边,掌心横切向钟照雪,那长剑铮然一抖,从他指根最柔软处剖去。 虹光纵横,剑气龙飞,两人越缠斗越紧密,出招越快,顿时金铁相撞的声音嘈嘈切切,各自身法催至极境,外人眼力差的,只能看到衣影模糊闪动,看不得其中真章。他们紧紧地注视着,全神贯注在这场交手。 宋振身在其中,暗自心惊:掣云门一派向来修行的是剑术外功之道,但钟照雪分明自有一套内功身法,气息绵长稳定,是经年修习才有的成果。 若是他的儿子宋允在此,必成剑下败手。 思及此,宋振更觉此子不可留,何况钟照雪性情疏狂棘手,结下这等梁子,对日后金霜门有害无利。 他心思一沉,褐色鹰眼也掠出狠辣之色,掌风连发,抵剑时两指一曲,迸气打刃,只听一声清脆咔嚓,剑锋骤然断成两半! 众人愕然,只见钟照雪闪身避让,沙地上无端出现几个一指深坑,几轮过罢,他步伐微微踉跄,往后急退数步,和宋振分开距离。 钟照雪丹田气息已乱,以剑驻地,手指抹过腹间一处洞穿伤口,正血流不止。他的唇因剧痛失血而发白,眉心凝重,道出一语:“内劲外化……” 宋振到底还是功法老辣,不惜耗费内力,聚力成箭,重伤钟照雪。 宋振负手而立,拢攥的掌心里有一道深深的流血伤痕。秃鹫群尖啸一声飞离,风沙烈烈,拂乱两人衣发,他的眼睛锐利冰冷:“钟照雪,你已被我断了丹田中气,不久便难以为继。你冥顽不化,再不束手就擒,我便将你一身筋骨废去。” 声音落地沉沉,铺天盖地将笼中鸟罩住。 被剑气逼退的五州士气,又在宋振的领头下扬起。如今钟照雪已经是独木难支的颓势,诸人也缓缓蓄力包围,刃面的亮光叠叠交错,沙雾飞扬,拂在面上刮得生疼。 钟照雪轻轻一叹,屈指握紧残剑,终于有几分疲倦之色。 他想到昨晚与殷怜香弹琴击节的乐曲,那是数年前仗剑入江湖之时,他最喜欢的歌。 记忆里他从形形色色的人口中听过许多歌,有的忘了,有的残缺,有的年轻,有的衰老,人暮归去,纵然是春景,也不能再多停留。 他深知突围之难,只想替师弟和殷怜香博得一线生机,换取时间。如今若是行程足够快,必能逃出铜山关。 他并非不知道后果,但他一贯落子无悔。 众人逼近,有外围受伤的人屈膝跪着,身边沙石飞走,这阵狂风似乎没有边际地久,连视线也被沙风模糊了。那人侧过头去看,原本升高的红日已经被遮天的灰黄蒙蔽了大半,眩目的刺光也变得微弱,疾风成刃,刮过他的眼眶,留下浅浅伤口。 他打了个寒战,忽然醒悟。 “是黄雾,是黄雾!” 这一声惊起了所有人,目光望去,黄沙成风,如城墙巍峨,如巨兽奔林,更似蛰伏荒漠中沙龙的一口吐息,雾气狂卷而来。所有人只来得及奔走几步,可风和雾更快,百余人霎时没入了黄雾之中。 沙风凶戾,这是铜山关中最肆狂又强劲的灾害,许多人丧命于此。所有人只得用布蒙住口鼻,两足沉入沙中三寸,才能勉强抵御狂风。突如其来的黄雾尘暴,令他们的方寸大乱,搀扶受伤的人,急急四处相看。 周身皆是黄沙飞舞,人的面孔时隐时现、纷杂不清。 宋振的眼睛在这种沙雾中也难以看清,褐眼色浅,容易被风沙刮伤。他骤然转头,推开身侧的弟子,看向钟照雪的所在。 钟照雪也恰巧抬头看来,和他目光相对,下一秒,拂过的沙尘似将他身躯揉碎,倏忽不见。 宋振心中警铃大作,喝道:“拿住钟照雪!勿让他趁乱跑了!” 众人在沙尘中追寻钟照雪的身影,如行走在及膝的池塘中去捉一尾鱼,捕捉那抹鸦色掠过。混乱的光景中,有人被扰乱了视野,抛出手中的暗器,如愿响起一片闷哼和惨叫,只是没有一个属于钟照雪。 “操,别往自己人身上招呼!” 怒骂声四起,本便被消耗太多的耐心也到了尽头,找不到钟照雪令他们有些焦躁,耳畔的风声和人声冗杂,更无法分辨出脚步声。 风更盛,许多人的身体被带轻好几步,仰头看去,被黄雾掩盖的天空上正阴云聚起,如一场骇人的天罚,涡流则是铜山关上天的眼睛。 恶沙狂走,有凄烈的呼啸传来,一道风柱从天上连至地面,以摧毁一切的冷酷袭来。 五州九派的脸色都一白:“糟了,龙吸水也来了!” 龙吸水,那比黄雾更加可怖,足以将人卷起再抛下,即便是武功高超者,也避免不了粉身碎骨。 然而此时,一声充满痛苦的嘶鸣划破嘈杂的人声,马蹄在尘暴中狂奔起来,一匹马突然直穿过所有人,飞掠了出去,如去追逐一片海市蜃楼。 他们看到马背上负着一个穿鸦青衫的男人,方才从他们视线里消失的男人。他伏低身体,几乎整个紧贴在马背上,骤然迎着尘暴驰骋而往。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沙雾的模糊之中,钟照雪竟策着马,向着远处很快将卷来的风柱冲去! 飞马撕裂疾风,他几乎是瞬间就被绞没入沙漠的口中,再难看清。 每个人都愕然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制止住他,这是送死、不……必死的行径。 到走投无路的绝境,钟照雪竟然做出了和自杀无异的选择。 宋振也愕然,他紧紧盯着钟照雪的远去,五指攥成拳,发出骨节推动的声响,金霜门的弟子在他身边急急道:“门主,钟照雪必死无疑,我们得先去铜山关避灾!” ……不错,现在最要紧的,是此行五州九派的人,其中不乏各派青年才俊,若因此伤亡过多,恐怕不好收场。 龙吸水与黄雾并行,钟照雪已经是有去无回,所有人都见他自己奔去,并非是逼杀于他,届时出于势力间的利益制衡,掣云门也无话可说。可若在此耽搁,只会徒增伤亡。 五指一松,宋振最后深深望了一眼,便立刻翻身上马,以内力传声荡开:“不必再追,天灾临头,诸位安全要紧,我们先入铜山关一避!”
第三十九章 旧旅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高亢而沙哑的歌声穿透了耳畔,粗犷放荡,天地寂寞,低吟的黄钟,古朴的希声,在沧海将变作桑田的一刹那,从遥远的某一个梦境吹至身边。 钟照雪骤然睁开了眼睛。 马车行走在荒漠,只不过微微颠簸,可见驾车人的娴熟,车帘翻动,露出外头了无人迹的戈壁。黄土蓝天,埋骨厚地,烈日倾照而下,此地的苦旅寂静,似乎永无边际。 钟照雪支着车厢起身,浑身的筋骨都泛着刚睡醒时的松乏,连走数天,这是他久违的一场长觉。 梦中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庭前,那是属于他最早记忆里的归宿。中州久旱,泥土难以养育娇艳的花木,可这个院里却种着一颗桃树,有些瘦弱,有些贫瘠,不合时宜地存在。有人笑着对他说过,愿以心化泥,自有春风来,于是,就这样执意地种出一颗桃树。 许多人经过,许多人笑话,但树仍生长,只是从不生花。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一柄剑,一棵树。 钟照雪打开水囊喝了两口水,干涸的喉咙才算是得到了缓解,耳边歌声悠然,驾车的老人还在唱,这是旅途中陪伴他最久的声音。 他伸手掀开车前帘,炽烈的日光从眼皮割下,令人有片刻的眩晕。他的视线凝聚在眼前,高歌的老人有一头花白的头发,束成散乱的发髻,穿着灰麻短衫,草鞋已经破旧得褪出青灰色,但他腰间的一支竹笛却格外干净,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这是被主人爱惜着的珍宝。 钟照雪将水囊递出去,唤道:“陈伯,喝几口水,换我来驾车吧。” 被唤为“陈伯”的老者转过头,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是风吹日晒出来的黑黄皮肤,眉毛向下,眼睛浑浊而深邃。他瘦得嶙峋,风中枯枝般的老朽。 “不打紧,我最擅长在沙漠行路了,你可别把我的老骨头颠坏咯。”陈伯曼声谈笑,眼睛盈着轻快的温暖,他悠然地握着缰绳,好像并不是在烈日下驾着一辆马车,而是同自己的好友在春天踏青。 而钟照雪却有些面热,他的驾车技巧和他的剑术一致,向来是直来直往、不顾身后,令人心惊胆战。依陈伯的年纪,确实不该受这样的苦。 “离出铜山关还有多久?” “大概三日吧,我行得不快,见你几日未眠,想让你多休息些。” 陈伯目光掠过钟照雪的眼下,那片乌青已褪得很浅,年轻的面孔有几分沉郁:“照哥儿,回钟府到返回北州,这是我见你睡的第一个好觉。守灵七晚,你统共睡不到五个时辰。” “……” 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 钟照雪已收回了水囊,倚靠在车壁,望着外面的风光出神。他的性情日渐沉静,深黑的眼瞳承袭自他的母亲,锋利有余,多情不足,是一副必然多受风浪的面相。 车厢摇晃几刻钟,陈伯才听到他低声道:“母亲病逝,钟府已成遗宅,只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我心里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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