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鹏挨他两掌,已经受了内伤,捂着胸前,面色灰败地跌坐在那处,全无方才威风的模样。 任琴抚摸牡丹王珠,叹息:“闻鹏,你跟了我几年,我本来最不疑你。” 谎言暴露,闻鹏也不敢抬头看任琴,只颓然道:“任老哥,我自知对不起你的信任,可你知道我家中还有五口人要养,凭走商护镖这舔刀子的活,我不知道哪日就死了,怎么能不多做打算?昨日我见到牡丹王珠,才知道为什么沙匪紧咬着我们不放,忍不住动了贪念。” 动了贪念,一切做过的事情都无法抵赖,动了贪恋,想来连一个同他骨肉一般大的孩子也忍心下手。 钟照雪问:“监守自盗,依任先生的规矩,该如何惩治?” 任琴默然半晌,终于转过面沉声道:“断臂驱出,视为弃义。” 他的话音将将掷地,身后剑锋掠过,血色飞溅,泼湿他一角衣摆。惨叫之声荡开,天光终于亮起一线曙光。
第四十二章 钗子 剑客拿在手上的剑别到了腰间,他生着薄茧的手牵着另一只柔软稚嫩的手,所有人都不接近他,他们只是默默看着他牵着孩子,如被舟划开的水,流向两边而去。小雨可以行走的地方干干净净,再没有鄙夷或惊骇的目光。 这一刻他们忘了剑客也很年轻,甚至于只是个还没完全褪去青涩的少年。闻鹏断臂时痛苦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男人萎靡于地,这是震慑,也是绝不犹豫的冷酷。他们恐惧钟照雪的眼睛。 将小雨从这些眼光里带出来,钟照雪把她交给了被人拦住的霜姑。此时束缚她的数只手纷纷落下,霜姑奔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小雨则紧紧回抱,埋在她的怀里。在莫大天地里,两人只是一对小蛾,如果钟照雪未曾停留在这个商队,她们已经在大漠里化成了尘埃。 天光亮起,又该到了继续启程的时候,分食干粮完,他们很快步上了旅途,日月轮转,驼铃响动,一条长长的队伍在沙漠上行走。 沙匪又来了一次,钟照雪逼退了他们。第二次的铩羽而归,让他们十分惨烈,追击得连马匹都尽废了,徒步奔跑逃窜。 到了夜晚休整,钟照雪的衣服也难免沾上了血,顺着银纹浸透衣摆,泛出一圈圈深刻的朱色流云。这会小雨却不怵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也不怕他行坐时透出的凛冽。 她跟钟照雪坐近了一些,脸闷在盘缠得越紧的面巾里,眼睛看着火焰,炽烈的颜色,红如一抹无所忌惮的妖火,足以烧穿一切漆黑。 良久,钟照雪轻轻叹息:“为什么哭?” 小雨一顿,把自己的脸埋得更紧,她不明白自己偷偷抽泣的声音那样细微,比一片叶子落地还要轻,钟照雪是如何从一堆土布里,辨别出里面有一只偷哭的猫。 那轻轻的叹气让她更为难过和难为情,显然自己让他感到了麻烦。霜姑在整理她们被人翻乱的包袱,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数十步之外,没有打扰他们的相处。她闷闷地看着火,眼眶却不遂意愿地涌出许多泪水。 布潮湿地包裹着她,她也变成了泥土,灰扑扑的,在如玉山的钟少侠旁边,像一捧沙。 一只手探了过来,将她的面巾轻轻解开一些,小雨的面容在火光里显露得刺眼。瘢痕在发烫,比任何时候都让小雨厌恶。 “为什么哭?”他耐心地又问一次,努力回想二师弟是如何哄被他欺负哭的师妹。他的师妹很少哭,哭了也很好哄,只要把大师兄的佩剑借给她玩上一会,她又十分大方地原谅了二师兄。 显然这个方法绝不适用于孱弱敏感的小雨。 小雨抬手把面巾扯下,闷声闷气:“我不好看。” 钟照雪想起来闻鹏恶毒的言辞,无瑕的玉簪清润剔透,珍贵的牡丹王珠殷红美丽,这些事物被一个烧伤皮肤的孩子所窥探,很可怜,但也很可信。 可惜玉簪碎了,牡丹王珠找回,小雨哪一个也没有拥有。 “你不难看。” “就是很难看,我也知道很难看,大家只要见过我的样子,都很怕我,讨厌我……”小雨说着,越发委屈的情绪涌出来,声音都带了哽咽,“你不用安慰我,我、我又不是天生长这样,但我知道,现在我已经……” 她说不出话了,低低地,像小鸟的呜咽。 “我没有骗你。” 她的肩膀被钟照雪轻轻转过来,小雨看向钟照雪,忘了遮掩面容,还沉浸在悲伤里,哭起来时那斑驳的皮肤也微微皱起。借着火光,钟照雪看清了她的脸:眉已经被烧尽了,只有一双眼看起来还完好些,圆而亮的琥珀色,眼尾上扬,是一道秀美纤长的弧度,头发很脏,但仍有乌亮的底色。 于钟照雪看来,他并不是安慰,也不是谎言,小雨确然并不难看,她只是被烧毁的一副精巧小画。许多人比小雨漂亮,可是心却很不堪。 外表只是皮囊而已。钟照雪拍拍她的头,想到了什么,又从怀里拿出一方小绣囊。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钗子,那是北州最盛名的精巧烧艺,雕出了烂漫艳丽的梅花,垂下几缕珠涟烁烁的流苏。 钟照雪垂着眼,目光中凌然的霜微融,很温和地摩挲两下,这原本是他在北州买的,想送做母亲今年的生辰礼物,可病情的音信来得太突然,金梅钗还没能送出去,母亲便已经再也戴不了。 如今,他想到了它的归处。 小雨呆呆地望着他,钟照雪抬手,挽起小雨散乱的头发,用钗子绾住发丝。他很不擅长,对于少女的簪发,如同一个难题,梅花钗插得太低了、太松了,只是摇摇欲坠地妆点她。 他的手将鬓发别在耳后,微凉的指尖离去,小雨迟迟地感到面热,甚至张口结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是睁着眼,目光盈亮地看着他。 钟照雪笃定:“很好看。” 一种奇怪的久违的快乐,突然如簇簇烟花,在小雨的心里乍然盛开。这是自她容貌毁坏后,第一次找到自尊,这不丑陋,也不让人避之不及。 她期盼道:“……真的吗?” 钟照雪再次道:“真的。” 小雨终于抿着唇笑了,怀着一点矜持,但是快乐已经从她的眉眼里泛开,令她那些可怖的伤疤,在火光也柔化了。 “可是,这是你的东西。”小雨低着头,她偷偷看了一眼霜姑,发现霜姑正背对着他们,好似很累很累,已经倚着睡着了,什么都没发觉。 她小声道:“我不该拿你的。” “我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钟照雪的眼睛扫过周围,人们都睡了,谁也没有在意这个角落。他把小雨的头巾和围上,也低了声音:“这个钗子,你小心收着,不要再让人看到了。” 商队里什么人都有,闻鹏都能因窥伺珍宝,栽赃在一个小孩身上,小雨的身份能力都太孱弱,不足以应对这些人心暗流里的脏污。 小雨用力地点头,摸了摸自己头发上的钗子,好似这一只金梅钗,让她变回容貌未被烧毁前的模样。她珍惜地取下,用钟照雪给她的小绣囊装好,放到了自己怀里。 面巾再次蒙上,但她不再因而伤心流泪,因为世界上仍有人不觉得她有分毫丑陋。
第四十三章 不情之请 钟照雪睁眼时,眼前的篝火已经灭了,荒漠之上万籁俱寂,商旅如一块黄土的尸骨,静静地卧在黑暗之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在打震天响的呼噜,守夜的人都倦倦卧倒了,好像正逢一个悠长的梦境。 昏黑里只有夜里稀薄的月光,雪似的冷,霜似的浅,所有人在这最危险荒芜的地方,像归家一样安心睡觉。 他转头看去,陈伯也正酣睡着,毫无察觉任何异样。钟照雪的后颈浮出薄薄的冷汗,他也不知不觉睡着,在这古怪的寂静里,未曾知觉鬼魅的来者。 他低下身附耳在地面,沙石细微的震颤,流动的风声,很淡的血腥味浮动着,既不是沙匪,也不是旅客,有一群棘手的人正在到来。 钟照雪起身,也握住了自己的剑,他察觉在睡着的人群中,唯有小雨和霜姑不见踪影,在她们原本的位置上,只有几滴血沾染在地上,暗红新鲜。 这是奔着她们来的。 “沥雪,知道他们去哪了么?” 跟随钟照雪许多年的黑马嘶鸣几声,蹭了蹭他的手,转头望向了东面。马是敏锐而迅疾的动物,沥雪聪慧,只待钟照雪上马,便顺着那血的轨迹追逐。 风声烈烈,夜风伴随沙石刮在面上,钟照雪不得不扯下衣袖遮掩口鼻。随着血迹的彻底消失,他朝着东面一路奔驰。 这几日,他其实察觉了小雨和霜姑的不同,掣云门不尚闭门修行,弟子们都早入江湖,他更常年在中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钟照雪对于每个人的谎言都很敏锐。流民之中常有身世复杂、恩怨难清的人,这不新鲜,也不值得在意,人潮中擦肩而过,没有谁为一个陌生人停留。如今霜姑和小雨主动离开了商队,本就是不想再牵连任先生他们。 终于,他看到两个伶仃的影子,正形色迫切地奔跑,在大地上那么小。还没等钟照雪追上,她们左边与前方突然都扬起了黄雾,那是马蹄踏出的沙尘,几道骑在马上的身影极快地逼近了她们,衣着各异,都带着遮掩面孔的斗笠。 一道锐光刮在钟照雪眼皮,刺眼得冷寒,其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扬刀砍向霜姑和小雨,他们如狼群围住了失离的羊。 剑风卷来,男人横眉看去,刀和剑碰撞,精准地抵开他的刀锋,转而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来,他不得不策马猛退几步。 钟照雪在他们包围住霜姑小雨前,率先策至身前,长剑紧追,将他们逼退数丈。 这几招四两拨千斤,虽然内力不算浑厚,却颇有几分精妙的剑意。几人疑心不定,数双眼睛掩在斗笠下交换过阴谋,沉默地看着他。 “……钟少侠?”霜姑抬袖紧紧掩搂着小雨,但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她愕然看去,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的出现。 钟照雪于马上回头:“你们如何?哪里受伤了吗?” 霜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勉强一笑。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虽这样说,但钟照雪已经看到她失血的唇,苍白瘦削的脸疲倦而黯淡,必然是受了暗伤,唯有手仍紧紧与小雨牵着。小雨的眼睛湿润润的,因奔跑止不住喘息,死亡的追逐让她浑身战栗,她身体实在太过孱弱,这一路的仓皇让她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喉腔之中有一股浓重的血锈味道。 “上马,我带你们走。” “走?”马上的另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猝然开口,声调很奇怪,如同拧了几圈的弦,“黄口小儿,与你无关的事情,最好别来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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