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眼珠那么深,是不是用来掩藏自己的善恶? 沉默,死寂的沉默,随着钟照雪的言语,所有人都握紧了缰绳,蓄起警惕而尖刻的力气。 一触即发。 宋振看着钟照雪,还没开口,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起,一头棕红的小驹从队伍后面走来。 金霜门的弟子面色有些古怪,却依序为其让开道,坐在这匹小驹身上的,却是一个极为肥胖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肤细腻白皙,生得一张可亲又精明的脸,总带着点悠然自得,不失谄媚。 这是一张钟照雪绝不会认错的脸,本应该在南州,去带来虚花宗援手的人! 钟照雪神色依旧冷静自若,但若仔细看,便能看到面颊两侧微微鼓起,那是齿关用力紧合时浮出的咬肌,让他的轮廓越锋利逼人。 “金算子,是你。”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样失望的怒气。 金算子似没有听出他隐含怒气的声音,仍油滑世故地一笑,在马上对钟照雪一拱袖,十分亲热的模样:“哎呀,钟少侠,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呐。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不妨同我们一道,去屋内好生相谈。” 钟照雪冷冷道:“你没有去南州,而是在路上与金霜门通风报信,他们才能预料先行,恰好在今日抵达,截杀我们。没想到金霜门自诩光明磊落,何时与虚花宗的堂主也如此关系亲厚?” 他言辞犀利,但宋振没有反驳,反而金算子先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过奖,过奖。” 人群中有些人不由露出鄙夷之相。想来虚花宗虽为南州第一邪教,可其中门人毫无道德品行,这等苟且偷生、卖主求荣的行径,也只有他们引以为傲。 “殷怜香真是错信你。”钟照雪也目露厌恶之色。 虚花宗的援手未至,那沈骊兰与吊兰一行恐怕危机难解,殷怜香又不知能否和古宜歌顺利脱身。现在看来,他们已是自顾不暇、处处险境。 被钟照雪这样说,也不见金算子生恼,他脸皮厚比城墙,擅长狼心狗肺,只是盘转手掌里两颗核桃。 “钟少侠,我金算子嘛,谈不上俊杰,只是比较识时务,知道趋利避害,又有些爱财。如今虚花宗不为江湖正道所容,殷宗主也气数已尽,我看在数日同行之情,真心劝你一句:不如告诉我们殷宗主往哪去了。说出来了,你便是舍身蛰伏在殷怜香身侧的义士,还能回来做掣云门的大弟子、江湖名侠孤雪剑。” 他眯起眼,徐徐道:“你天纵英才,何必为了一段孽缘,搭上自己的命呢?” 金算子太聪明,他既知道如何保命,也知道怎么玩转人心。这是富有诱惑的话语,轻易能挑动起人心,因为孤雪剑和虚花宗的妖女,是这天底下最为天差地别的人。殷怜香作恶多端、狠毒阴柔,钟照雪却扶危济困、正直清高,他们明暗交映,黑白分明,曾经两看相厌到恨不得手刃对方,可也在夜雨和昏屋里纵情纵欲过。 只要他舍弃了那些露水梦花一样的感情,没有人会指责一位误入歧途的正道名侠。他只是被蛊惑了,被欺骗了,与妖女的艳闻,不过变成了年轻时的风流轶事。 自古如此,所有的罪责,只需推给一个无法降服的人,所有人都乐见他的陨落和死亡。刀诛笔伐,善恶终报。 “孽缘。”钟照雪低低地呢喃,他并不讨厌这个字眼。 若非是孽缘,他怎会和殷怜香同行至今,又怎会在妖女的诡计里,与他真情交心? 他不屑男女之爱的纠葛,但如今甘愿体味。 “可惜我此生最不懂得的就是识时务,终究也做不成你这样的小人。” 钟照雪厌烦了听他的城前劝降:“滚远点,你应当留给殷怜香亲自杀。” 被拂了老脸,金算子有些讪讪地想再说,当他撞到钟照雪的目光,却猛地噤声,趋利避害的本能警示着他,悄然几步退到了金霜门弟子们身后:剑客的眼珠黑得纯粹,也黑得峻峭森寒。 但有人出声了,是方才掷出飞刀的云海楼八十一影双刀中的兄长向击空,他们兄弟的飞刀可织成天罗地网,绞杀所有试图飞出的鸟雀。观看这场戏码,他兴味颇丰地笑道:“莫非其实是你的红颜祸水将你抛下,自己逃命去了,你才说不出来?” 当做围杀佐料的话语,轻飘飘地、玩笑一样吐出,风沙薄雾一花,他的肩上突然一沉,好似只是落下了一片叶子,却重如一座不可移动的山。他竟有一瞬动弹不得。 只这一瞬,他就整个人从马上被掷摔而下,向击空反应也极快,抬腕卸力,两人手臂交抵,身下步法飘动出数米。 拳腿交过二十招,向击空袖口中的飞刀已先急急掠出,可钟照雪身法比他更快、更准,横掌如刀打在手腕,银刀脱手飞向半空。 不待向击空再作反应,钟照雪便用虎口紧卡住他脖颈,将人按压在沙地里,掌中力劲一贯,生生被向前拖出两尺。 向击空睁大眼,只看到银刀翻转,折射出一抹残忍雪亮,一隙白光,比往常八十一影飞刀的烈光黯然,却比它们更致命……飞落,钟照雪扬手一接一刺,扎透了向击空的胸腔。 如铁钳的五指一松,钟照雪直起身体,鸦色衣摆已沾满沙粒。 见兄长竟当场丧命,向宾脸色一白,当即怒喝:“焉敢!”纵身下马之刻,斗篷里暴出数十把飞刀,向宾也跃身杀来。 长剑自鞘中出,凌寒之铁,白朔之刃。是水,是雪,是梦回时见过的冷冷波澜。 飞刀在触及时碎断,向宾面孔突兀出现一阵茫然,像拂过刺面的雪,喉间只有微凉的刺痛。他什么也没有再看到,像他的飞刀们一样落地,铺陈在兄长的身边。 有人后退,有人抽气,有人微笑。 ——好干净的动作,好快的剑,绝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气力,每一招都落在应该落的地方。杀人夺命,也不过是摘花折叶。 至此,八十一影双刀在短短呼吸之间,尽数毙命。 见了血,红河泼进沙土中,钟照雪油盐不进的狂妄,令所有人动怒与忌惮。日轮从大漠戈壁的脊背升起,热风鼓噪,许多人的鬓边淌下了汗珠,面容背光,皆是昏暗蒙昧。 钟照雪的杀招,已昭示他将与殷怜香站在一处,站在了所有人的对面。他足下立足之地岌岌可危,却稳如磐石。 宋振那半分仁慈的劝和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他掌管半壁江湖的冷威之色。 他振袖呵斥:“既然如此,钟照雪,休怪刀剑无情!” 连珠的血正从钟照雪的锋刃上滚落,他抬首看向数百人林立的前路,烈红映面,湿透衣冠。 他说:“原话奉还。” 天地熔炉,鹰旋于空,刀光剑影如白昼,照亮一场无边厮杀。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三) 惨红巨阳,从瘦骨山脉浮起,辉光落满土黄大漠,将每一粒沙子都镀得朱亮。秃鹫受浓重的铁锈味吸引,飞落在起起伏伏的沙丘间,沉默地伫立着,用乌黑阴鸷的眼睛凝看围杀。 血泼溅,如一副写意的鲜艳缃卷,似流动的字符,淋漓又狰狞地滚淌于地,又很快渗进沙里,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碎裂的兵器残骸如雪一样散落,被日光照得烁烁,反射出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他们起落如长足的鸟,来自五州各门的颜色交叠不清,翻动时变作一卷卷毫无间隙的风,吞没其中鸦色的身影。 他们无不都是当今名声响亮的门派弟子,有着来自五州所有流派里的功法。 围剿的中心,钟照雪的下摆已经被绞得残破,比街巷里最落魄的乞丐还要不堪,斗笠也早已掀飞在地。剑柄上暗雕的纹路,都被渗透成深色,血正顺着突出冷峻的指骨缓缓下坠。 这无疑是困兽作斗一样的局面,理应像捉一只兔子简单,但身处其中的钟照雪,竟不见得有分毫的落败,也未曾有一道伤口。 太快了,他们难以从钟照雪的剑光中分辨出那招式的方向,如一场千万滴雨凝成雪,疏疏冷冷,峻峭奇峰,拂在面上的剑风,是如斯刻骨的锋锐。 江湖都听闻过掣云门的剑法。 起先,掣云门不过是北州中数个剑门中的一个,曾受剑祖指点,自有灵犀之变,只不过五州剑道群英繁多,而掣云门人才泛泛,并无光芒。 直到如今的掌门手中,才翻天覆地,连出奇才。 风铖年轻时,他的剑法最为轻狂,从数阵中冲杀,是霜寒十四州的剑光。所有人都不愿意成为他的敌人,所有人都愿意成为他的朋友。 而钟照雪是他第一个亲传弟子。 在钟照雪成为大弟子之前,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人说他并非是北州人,也有人谣传他是风铖的风流债,但是很多人的猜测与揣度,只会消弭于对一个出色剑客的喟叹。 卷动的风停下了,人影分开,半包的局势已变了,他们散乱地站在钟照雪的周边,是一个包围猎物的牢笼。摇摇欲坠,许多落败的人受伤跌下,三个、十个、二十个…… 钟照雪的呼吸还是沉缓的,颈上轻轻裂开一道伤口,血如连珠落,那是他们距离钟照雪命关最近的一次,也仅此而已。他们能留给钟照雪的,只有避开所有致命之处的伤痕——尽管已经让他的衣物浸得微沉,涂墨一样贴在身上,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面浮出的一把长剑。 尚未干涸的血凝在眼睫,从眉间斜斜溅过一道长痕,他本就生得太不近人情,一身衣冠早已在死斗中潦草残破。钟照雪抖净刃上的血,向诸人看去时,倒很有走火入魔般的冷怖。 孤雪剑凌厉不败的威势,足以让不少人心惊胆跳地悄然退了几步。 宋振仍没有动手,只冷眼看这场厮杀,钟照雪的剑势竟如此强横,无愧于他十年前他初出江湖时的盛名。何况他还很年轻,不过是二十六的年纪,假以时日,他剑术修至臻境大成,恐怕在五州之内,已无人可以试其锋芒。 势力制衡中,长得太高的树,总是更容易被暴雨摧断。 宋振居高临下,看着身处其中的年轻剑客,钟照雪足下的沙地微陷半尺,臂上青筋突起,虽无致命的伤处,可在五州高手的围攻之下,只伤人不杀人的他终究离落网不远。 但钟照雪的心气让他欣赏,宋振愿意再给他一次学会世故的机会。 “钟照雪,虚花宗皆是满口谎言的卑鄙之人,你错信殷怜香,包庇邪教,是错了,但本还没错到最后。” “你此番若执意做出此等离经叛道的行径,可对得起掣云门的养育之恩?又何以面对他们的目光?” 掣云门,是钟照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离家习剑,结交师友,是门中的大师兄,是风铖最得意的爱徒。 师弟妹们喜欢如麻雀在他身边叽喳,鸡飞狗跳地扬了他一脸羽毛,钟照雪不吝赐教,每每以人仰马翻的痛嚎结束。风铖上了年纪絮絮叨叨,脾气差,爱赌又小气,他从父母手中接过钟照雪,钟照雪又从师父手中接过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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