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允明赔笑道,“是,我再三关照他们不可冲撞了公公。奈何总有几个不懂事的好动贪玩。”沉声不悦道,“邱全,着人把他拖下去,家法伺候。若再有下回,连你一道打断腿。” 阿念心中咯噔一下。邱全连连应声,正要去拉人,王福海又一抬手,“慢。” 邱允明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那王福海早了解邱允明的性子,本以为窜出来的是个蝼蚁,却不料邱允明在为他开脱。他目中透露出兴致,道,“本也不是大事,生这么大的气做甚么。恰好晚上也无聊得很,放着,让咱家替你好好管教。” 阿念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太监手段阴险狠辣,乃是世人都晓得的,哪是府里头那点家法可比。正是腰腿发软之际,却听那熟悉的声音道,“若是入得了公公的眼,便已是他天大的福分了。只盼公公莫要嫌他天性愚笨,服侍不周。” 阿念如中雷亟,蓦地睁大了眼,直愣愣看着说这话的邱允明。那声音平日里叫阿念百听不厌,此时吐露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尖针扎在了阿念心头。 邱允明却是目中含笑,看着那王福海。王福海亦是十分满意,这事便算是揭过,不再讨论。侍卫迅速上前,拧住阿念的手臂将他带到一边。却不知阿念根本无力反抗,人被带到道旁,双目仍盯着邱允明看。邱允明未再向他投来目光,与王福海二人说笑着走了。 阿念立在原处,呆若木鸡地看着邱允明的背影消失在诸多随从中。侍卫幸灾乐祸道,“别看了,人都走没影了。” 阿念手指冰凉,脑中空白,被侍卫推着走进王福海的院中。直到看见院中歇着的,目光不善的小太监,才意识到前方等着自己的是甚么,心中才升起一股害怕来。如同三九寒天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怕得他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了。 侍卫又将他大力一推。阿念被推得一趔趄,跨过门槛,进入正厅。他的双膝不受控地打颤,却连一句替自己求情的话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才想起了另一个名字,一个并不常想起的名字—— 林大哥……你又在何处呢? 邱允明将王福海送回院中后,快步回到自己的院中,面色铁青道,“把绿瑶给我带过来。” 不一刻,绿瑶便被带到邱允明面前。邱允明二话不说,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一巴掌将那丫鬟扇到地上。绿瑶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嘴角渗出血来。她吓呆,不知做错了甚么,赶紧跪地求饶。 邱允明气得脸发白,又上前补了一脚,将绿瑶踢翻在地,捂着肚子发不出声来。邱允明的咬肌一鼓一鼓,在屋中暴躁地来回踱步。见了桌上排布得齐整的文房四宝,忽的冲上前去,将那砚台笔山全数甩到地上,瓷片乱溅,碎了一地。邱允明将二手撑在桌上,急喘几口,转过脸来,面目狰狞道,“下去,都给我滚!” 众人扶着绿瑶出屋,轻手轻脚关上邱允明的房门。邱允明听得房门关上,猛地抄起那实木雕花圆凳便往地上砸,哐当一声巨响,圆凳被砸断了一条腿。 邱允明怒,怒在他晓得王福海看出了阿念不仅是他养的一个家妓这么简单,故意要他难堪才将人要了去。但他更多的是对自己恼怒,平日里不可一世之人从未受过如此憋屈的气。竟被区区一个阉人作弄,连自己的宠儿也保护不了,已是颜面丧尽。他恨不能将王福海杀之而后快,心中起了杀意,却又知道不可意气用事。一股气憋在胸口,仿佛要顶破胸腔喷涌而出。 邱允明眼前全是阿念那绝望又震惊的眼睛,挥之不去,煎熬他的内心。他如何不知那些阉人是如何折磨人,光是稍加想象便叫他怒火烧身。他甚至有了疯狂的想法,想用一把火将那院子烧干净,将那些京城来的贼子一个不留地杀净,他便能带着阿念远离这叫他心烦的一切。 邱允明在床沿颓然坐了下来,深叹一口气。他晓得要他放弃偌大家业绝无可能。若是从前即便失望挫败也从未有过这等狂想。莫说这些,便是“愧疚”、“自责”亦从未有过,于他好似是路人一般。如今平添了这许多苦恼,要怪只怪那叫李念的小东西,在他邱允明心中写了个“情”字。 阿念听见了三更鼓。他被绑在正厅的房柱上,已是好几个时辰。他浑身是血,眼前有些迷糊。他听见那些小太监兴致高昂地商量怎么弄他,但他已麻木,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脸上全是瘀伤,嘴里一股咸腥血味,胳膊脱臼,下体被针扎出了血。他浑身的鞭伤和烫伤不堪入目,手指已被夹得血肉模糊,鲜血沿着柱子淌到地上,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阿念头一回那么盼着能死。起先他仍幻想邱允明会来救他,而现在他终于梦醒了,明白了邱允明并不会出现。那些小太监连让他歇一会儿都不愿,见他快失去意识,便往他身上泼盐水,叫他醒着承受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如若他能说话,一定会开口哀求他们给他个痛快。而恰恰是他出不了声,才叫那些小太监更恶毒地折磨他。 那王福海原想问他一些事,很快便发觉他是个哑巴。阿念不承认自己会写字,王福海大失所望,以为捉了个无用之人回来,便将他丢给手下的小太监,不快道,“横竖也不能放他回去,赏给你们玩儿罢。” 那些小太监平日在宫中饱受欺凌,又是去势之人,无从宣泄。如今好容易得了个玩物,俱是高兴,也不拿阿念当人看待,只想着怎么这么折磨他才痛快。 四五个小太监在阿念面前围做一堆,有的说要把阿念那张脸划烂,有的说叫外头的侍卫进来强上他,亦有人说要将他的肚子剖开,看看流多久的血才死。商量来商量去,忽的有人提议,“我们也将他下头那物事剁了,一片儿一片儿地剁,明日叫厨子煮了给那邱狗吃,如何?” 众人听了俱是拍手叫好,齐齐往阿念看去,露出兴奋神色来。 林世严将邱允明的密信亲手送到了邱祯手中后,一刻也不多留,便动身返回扬州。他心思单纯,倘若邱允明一声令下,绝不推辞出手,然而却从不深究邱家的事。因而虽在邱家多年,对邱家之事却并不十分清楚。邱允明极少信赖他人,却难得信了他,正是看重他没有野心。更准确来说,林世严的野心不在朝堂,亦不在钱财之争。 扬州城陷入了沉睡,不知何处响起打更的梆声,悠扬地传到很远。一抹黑影悄无声息从延绵的屋脊上掠过,最终无声地停留在了邱府的围墙上。林世严比预计早了一日回到扬州。他感到邱府有生人入住,在墙头稍作停留,敏锐的目光如同夜间猎食的豺狼虎豹,扫过了他熟悉的宅邸。确认并无异常后,又轻盈地一跃而起,往邱允明的房间去了。 接近邱允明的屋子时,林世严听到了哭声从隔壁阿念的院子里传来。林世严身形一顿,脚下一踏,转了个方向便往阿念的院子闪去。他足尖在墙头一点,落地无声,落在了荷花池前。侧耳一听,是邱允明的丫鬟绿瑶在哭,口中喊着“宛清少爷”。林世严是同邱允明一道出府的,仍不知阿念换了丫鬟的事,听到那哭声立刻警觉,也不顾隐匿身形,大步走上前推开阿念的房门。 哐当一声门响,屋中人闻声抬头。只见一身长八尺的颀长男儿身堵在门口,风尘仆仆,面色铁青阴冷地盯着他们。那几人俱是别院的丫鬟,蓦地见了林世严,吓得叫起来。只有绿瑶与他打过照面,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抽噎着上前,身子一软便跪在了林世严脚下,哭求道,“邱之问,你是大少爷的亲信,求你去救救宛清少爷……” 林世严进屋时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阿念,面色便不好了。问,“在哪。” 绿瑶,“凤祥院……”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眼前一晃,面前的人已不见了。 那四个小太监问侍卫要来匕首,关起门来,便围到了阿念身侧。阿念已无法立着,靠着柱子无力地坐在地上。他被他们脱了个精光,下体被刑具扎过,仍在流血。白花花的身上俱是触目惊心的鞭痕。胸口被蜡油烫红,甚至被烧红的铁针烙出几条细细的焦黑痕迹。他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这样的折磨太漫长,好似比他度过的一辈子更煎熬。 两个小太监将阿念耷拉的双腿拉开,为首那个拿着匕首的小太监唤名蔡嘉,蹲到了他的两腿间,捏起他的下巴,用冰凉刀刃拍拍他的脸笑道,“你们看,他在看不起我们呢。” 那几人俱是嗤笑起来,蔡嘉难得有机会作威作福,心中愈发痛快,凑到阿念耳边,恶毒笑道,“莫担心,你马上也跟我们一样。我们还要把你下头那宝贝一片儿一片儿地切,切好了做成凉菜,送给你那小情儿。他这么狠心把你送给我们主子,想来吃起你那宝贝,也是有滋有味,谈笑风生罢?” 周围人哄笑,催他快动手。阿念目光失神,也不看着蔡嘉。他晓得再强撑下去也难逃一死,将他弄成这样便是没准备还给邱允明的。他微微张嘴,将舌头垫在了齿间,狠狠心,慢慢往下咬。他心中酸楚,想老天爷不叫自己开口说话,这一条舌头唯一的用途竟是自我了断。他对此生的记忆不过半年光景,最后因了自己的大意而断送性命,也算不亏欠了谁了…… 周围人仍在起哄,看他的笑话。蔡嘉粗暴地抓住他下头那话儿,用凉丝丝的刀刃在那上头比划。阿念闭起了眼,不愿受此屈辱,在心中默念——师父,徒儿不孝,来生再见罢…… 他一横心,用力咬下去。舌头一股剧痛,咸腥鲜血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阿念闭眼,忽闻“铛”一声响。一粒石子破空而入,将匕首打落在地。蔡嘉一声惨呼,手腕当即被那股内劲震断。 阿念听到变故,松了口,睁开眼来。舌头上咬破了个口子,鲜血不断溢出来。阿念眼前有些模糊,还未弄清发生何事,便觉眼前一晃,面前的四个小太监眨眼间飞到门上,撞破木门滚到了院子里。 阿念已打定了主意要死,但那一刹那,心中突然又起了一丝波澜。他费力抬起眼来,看见林世严朝他扑过来,腕上一松,绳索被弄断。林世严看见阿念那模样,目中充满震惊。他怔了一下,无从下手。阿念浑身是伤,碰到任何一处都能沾血。林世严看着这些伤,震惊中渐渐又燃起怒火。他依旧沉默,脱下单衣裹住阿念的身子。 屋外有人大声呵斥,责问发生何事。林世严将阿念裹好,问,“背后有伤吗?” 阿念虚弱地微微摇头,林世严便小心托住他后背,双手将他抱起,叫他贴着自己光裸的上身。阿念俯在林世严钢铁般的筋肉上,艰难地抬手,抱住他的脖子。 外头突然有人喊,“打死人了!里面是谁!” 林世严用一条手臂托住他,大步走到门口,将要开门时,手停住,问,“外面跟他们,一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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