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忙,忽闻门口传来安平的声音,“于胖,你师弟怎么了?!” 阿念听得师父的声音,忙将嘴擦净,摇头示意无事。安平跨过门槛走进来,忧心道,“这是几日没吃东西了?” 阿念取来纸,写道,“今晨用了些馒头” 安平心疼徒儿,深深叹一口气,干枯的手在阿念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对于胖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师弟说会儿话。” 于胖哎了一声,端着铜盆出了门。 安平揽着阿念削瘦的肩,道,“来。坐师父旁边。师父一直想跟你谈谈。” 二人双双在床沿坐下,安平道,“阿念,你恨师父吗。师父知道你的身世,没有告诉你。” 阿念蓦地听了这话,垂下眼,盯着脚前头的地面看。 安平抬手,缓缓地抚摸阿念的头,“师父得承认在这事上是存了私心的。师父就希望你能在师父身边过的快活。那畜生指靠不住,师父让你指靠,只要师父还活着,就能护着你。阿念,不要恨师父。师父也老了,信命。命里你斗不过那畜生,但师父还是希望你过的快活。” 阿念目中露出悲哀神色,轻轻点头。他从枕下抽出今日事先写好的一封短信交给安平。安平将信纸展开,满纸都是阿念清秀的字体。安平于他既是师父又如同亲人。阿念将醒来后的迷茫感受全写在了短信里头,又提及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央求他一道离开扬州。 阿念惴惴不安地等待,安平默读了许久,将信纸对折收在手中,缓缓道,“阿念,”摇头,“师父不能跟你一道走。” 阿念露出惊讶之色,刚想去桌上取笔,安平干枯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安详道,“师父跟你不一样,师父已经这把年纪了,就像大树,在这里扎了根。你的师母也葬在这里。师父要是离了扬州,出了远门,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师母了。”微笑,“师父走不了。” 阿念急了,也顾不得礼数,夺回安平手中的信纸,将“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的话语用指甲用力划了划。安平笑着摇头,“师父知道你的担心。但是,不,我不能跟你们走。” 阿念仍要劝说,安平接着道,“去南京。大师伯你已经见过了,跟他学了把脉。现在去南京投靠你的二师伯。带上我的信,他会收留你,替我继续教你。” 阿念倔强摇头,安平肃容道,“你要违背师父的话吗?” 阿念被这话堵住,再不敢摇头。安平拍拍阿念的膝盖,哑声道,“走罢,徒儿,越快越好。师父这几年攒了些银两,你全带着,明天就走。一旦东窗事发,你再想走就难了。那小子为了救你杀了那么多人,我看这事邱允明瞒不住。他也兜不住那么大的事,到时候大家都要倒霉。” 安平从衣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约有三两,塞进阿念手中。阿念看见那小小的几颗碎银,心中便堵得慌。想来安平节俭度日这许多年,开了一家药铺替人看病,亦是远近闻名。慕名而来者从来不少,然而安平一旦遇着穷苦看不起病的,便无论如何都不收人银两,还送人药,从不吝啬。如此度日,竟只存下这三枚碎银来,叫人如何能不感怀。 阿念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银子,二人推让数度,安平索性起身,将碎银丢在阿念床铺上,快步离屋。踏出门前不忘回头对阿念道,“记得自己将行囊理好,缺甚么提前告诉师父,莫要等到出发前!” 阿念被丢在屋中,将碎银收拾好,计划着明日偷偷放回师父的橱里。师父的脾气阿念了解。既是不愿跟他走,那十有八九是无法再劝的了。阿念心中又多了一道愁绪,缓缓起身走出屋去。星光洒下光辉,如薄翼披在了他的肩上。他仰头望着星空,繁星密匝匝地缀在天空,如同撒了漫天碎银。 忽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掠过,落在了他面前。阿念回过神,定睛一看,回来的是林世严。林世严怀中抱着一个布包,道,“办完了。顺便帮你把屋里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阿念微微睁大眼,急忙伸手夺那包裹。林世严侧身避让,道,“太沉。”他蹲身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阿念扑到地上,将他的药经与经络小木人推到一边,拽起层层叠叠的衣物抖。林世严不曾想到阿念那么急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衣物里头抖出一个小物事,一声轻响掉落到地上。 “唔!” 阿念情不自禁叹了一声,一把抓住那物事,如性命般牢牢攥在手中,珍爱地细细查看。那正是阿常为他雕的小木猪,虽然未曾上漆,但木雕表面早被摸得光溜溜的。 林世严目中透出一丝惊讶,扶住阿念的肩道,“你出声了。” 阿念一怔,抬起眼看着林世严。细一回想,目中也露出惊讶之色。林世严耐心道,“再试试。” 阿念张张嘴,僵硬地伸着舌头,呆呆地看着林世严的脸,试图发出声音来。 林世严,“慢慢来。啊。” 阿念张嘴数次,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阿念受到鼓舞,又试了几次,无意中喉间漏出一个短促的“啊”音。林世严目中浮出欣喜,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笑。 阿念也想不到曾经努力了十年不成的事,今日竟成功。他又卖力张嘴,这次竟更容易地发出了短促的声音。阿念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低眼看看手中的小木猪,又抬眼看看林世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阿念的哑症乃是心病。彻底与邱允明为敌后,心病不自觉去了大半,竟能勉强发声。只是十多年来未曾开口说话,故如今虽能“嗯嗯啊啊”几声,却不知如何说话。林世严目睹他开口,面无表情地高兴了起来,替他将行李抱回屋中。阿念并未回屋,而是披星戴月地往药铺外走去。林世严发觉阿念往外走,连忙跟上问,“去哪。” 阿念仍旧不能很好地发声,舌头僵硬,断断续续地含糊道,“阿……阿……常……哥……” 林世严不语,默然跟在阿念身侧。阿念体弱,亦不愿叫林世严背着,走一阵便扶着墙歇一会儿。走了近半个时辰,四周街巷变得越来越熟悉。每条街每座房屋俱是熟悉得刻骨铭心。阿念看见满眼的情景与温暖记忆重叠,越是接近屋子,心中愈发涌起酸涩感。他顺着曾经每日都走的石板小路穿过小巷,在一排旧屋子里,寻到了自己曾住的那一间旧宅。阿念在木门前站住了脚,抬手轻轻摸摸木门。门并未锁上,稍一碰便嘎吱一声开了一半,露出院中场景。院子里的一切仍保持着原样,阿常做了一半的木工堆在井边。阿念看见那一堆木块,一时眼前晕眩,仿佛又看见阿常坐在小矮凳上挽着袖子削木片,他抬起头来,便又会对自己嬉皮笑脸。 阿念轻轻跨过门槛,踏入院中。脚步小心翼翼,好像害怕踏碎眼前的梦。他走了几步,走到井边,蹲身拾起地上积了灰的小木片。那是阿常用来做小木凳的,常与药材一道卖。阿常吆喝得起劲,总能多卖几个钱。那一日兄弟俩便能往晚饭里多加些肉末。日子简单而快活。阿念盯着那一地的木片看得出神,忽觉肩上搭上一只沉沉的手。 那一只手将阿念从梦中拍醒,提醒他世间再无阿常哥。阿念鼻子一酸,站起来一把抱住林世严,将脸藏进他怀里,好似这样便无人会发觉他哭了。林世严无措地抬手,犹豫再三,小心地搂住了阿念的后背,将那个发颤的身子抱在怀中。他目中充满柔软,笨拙地摸了摸阿念的后脑。月色温柔美好,林世严抱着那柔软身躯,觉得倘若能叫怀中之人破泣为笑,他愿做任何事。 阿念将脸埋在那人的温暖胸口,二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物,仿佛林世严的宽阔心胸足以分走他的一半苦闷。二人一动不动地相拥而立,林世严胸口发热,衣物被眼泪打湿了一小片。 林世严的大手不住抚摸阿念的脑袋和后背,不知过了多久,阿念方才平静下来,红着眼抬起脸来。林世严垂眼看着他,粗糙拇指抹去阿念眼角水光。阿念松了手,垂眼避开林世严的目光。他吸吸鼻子,继续往里走,绕到屋子后方,看见了一个新堆的小土丘,土丘上放着三块石头。 阿念知道那土丘下头是甚么,便是他叫林世严将阿常哥埋在这一处的。阿常哥寻到了归宿,魂魄便不会无所依托了罢。阿念这般想着,目中露出刺痛神色,缓缓走过去,在土丘前跪了下来。俯身,轻声道,“阿……常……哥……” 周遭静默,阿念心想,如若阿常的一缕魂魄尚存,一定听得见罢。他压低身子,将侧脸贴在小土丘上。闭起眼,告诉自己,他在下面。现在他俩又在一起了。 阿念的面颊贴着阴凉土地,身心沐浴在银白月光下,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仿佛真的有阿常哥陪伴在身边。他闭着眼,在心中与阿常说着体己话,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期,他抱着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常在心中这样对他说话。别说阿常哥听不到,阿常总能猜到他在想甚么。如若世上没有他,便无人能懂阿念。 阿念一动不动地贴着地面趴着。他的身侧,另一人如同一截石雕般守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林世严蹲身,低声道,“不早了,道别罢。” 阿念听到他说话,心神蓦地被拉了回来。他睫毛微动,睁开了眼。兀自恍了会儿神,才在心中依依不舍向阿常道别。道别的话语说了几遍仍不嫌够,还未说完,阿念的手被林世严有力地握住,整个人被他一股巧力拉起来。 阿念,“!” 林世严不顾阿念惊讶之色,揽住他后背,另一手往下一抄,将他打横抱起,轻巧得好似抱起一床轻薄软被。 林世严道,“你累了。”脚下运起轻功,抱着他越过墙头。动作干脆利落,便是让阿念说声“不”的机会也无。待得阿念反应过来,不满踢腿,二人早已离开了院子,往平安药铺去了。 林世严专注地看着前方,足尖点过房顶瓦片,不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宽大衣袖在风中翻飞,好似月下归巢的鸟雀。 林世严,“晚饭吃下了吗?” 阿念,“……” 林世严低眼看了他一眼,看见阿念苦恼神色便知道,“又吐了吗?” 阿念含糊地“嗯”了一声。林世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言语,加快速度往药铺赶。 翌日。 林世严提着行李,与阿念一道去寻安平。阿念跪着给安平奉上一杯茶,又磕了三个头,师徒二人执着手,心中万般不舍。阿念写下字条道,“当尽心尽力跟从师伯学医 一年内学成归来” 安平欣慰,道,“师父送你的那把秤还记得吗?行医之人心中要有一把秤,莫要忘了。” 阿念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与林世严踏出药铺。那时阿念仍未知道,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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