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握着毛笔的手一抖,在纸上划出一团浓郁的墨迹,“我没说不让他们学儒家圣贤经典,只是晚点学。” 祁峟还有点心虚,两位老大臣目前还没把关注点放在皇子出游的点上,甚好甚好。 把六七岁的孩子下放地方,祁峟觉得自己真是心狠。他莫名心虚,无端害怕旁人指责他,“不是自己的孩子真不知道心疼。” “这豆芽菜大的孩子,你也好意思把他撇远远的?” 但怕什么来什么,两位人精很快抓住了重点,“皇子启蒙入学是大事,理应在文华殿郑重拜师、开笔,而不是远远离开京城,下放到地方。” “稚子年岁尚小,陡然背井离乡,从皇城到县城,巨大的落差与思念、惶恐,那都是不利于皇子成长的致命因素。” “皇子出京,除非是去刷经验、刷功绩的,大部分都代表着皇帝的冷落、提防、猜疑、厌恶……” “容易引发朝堂的新一轮站队。” 祁峟沉默,心想:什么新一轮站队,你们明明没开始站队呢,这仨孩子在你们眼中都是炮灰,炮灰!不值得侧目的那种! 祁峟没说话,他召两位大臣入宫,本意是想寻求夸夸的,结果,夸夸一句没有,批判倒是不少。 祁峟心里酸涩,他洗干净沾了墨的兔毫毛笔,小心将毛笔挂在笔架上,道:“朕放他们下县城,绝对是出于提拔、栽培的考量。” “等到邖公主痊愈,孤亲自送她和祁峁峁走。” 祁峟踱步到巨大地图下,手指虚虚划了两条路线,“朕亲自带着三个孩子寻访县城,从京都出发,一路北上,贴着北境边线走,顺带慰问士兵,先把祁峁峁送给明柯徐有钱将军,男孩子家家的,上不了战场也该住过战场。” “然后绕路西域诸城,一路南下,将邖公主带到安南,送给祁淼森祁知县抚养。” 祁峟重点圈了安南和北境两处,道:“祁淼森是敏宁郡主的养子,与我祁姓皇室亲近,又是个极其重视农事生产的人,也极有文学涵养,让他暂领太傅一职,孤是极其放心的。” “公主安危自然是不必记挂,锦衣卫千户赵晓曦及其下臣会贴身保护她。” “明柯徐有钱是朕亲手提拔的将军,两人心性至纯至善,又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武力智慧兼有,祁峁峁跟着他们,孤也是放心的。” 祁峟说完这番话,又虚虚圈了几个县府,“这几处的民情很独特,这边的百姓晒盐打铁为生,那几处百姓是进贡珍禽猛兽的,还有这儿,这处盛产药材,这个地方的驻军最多……” “她俩一个自南向北,一个自北向南,都要一处一处地体验过去。” “一个地方,待两年半就好了。” “也不用特意回京了,路程遥远,来回折腾不方便。” 崔海河王鹤亭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流放式教育,皇子公主们小小年纪,就被扔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还怎么培养势力、拉拢人脉! 两位大臣高深莫测地点头,懂了,留在宫中的十八皇子,现在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太子殿下’了。 两人默契对视,准备将相关事宜交代给门生弟子,让他们好自为之,要站队的抓紧站队,不站队的有多远跑多远,誓死不掺和储君争夺战。 左右他们陛下还年轻,又足够英明,坚定的拥立陛下,本就不失为正确的抉择。 祁峟将思路大概布置下去,剩下的细节就由崔海河费心了,皇子读书受教的事,本就该是他操劳,现下学堂由文华殿移转到了地方知县,课本由儒家经典换成了农书、兵书…… 他虽然不习惯、不建议、不支持,但总归能把事情办好。 可怜的邖公主,还在睡梦中,对她未来坎坷的旅途半点不知。 祁峁峁却是很快知道了自己将要被流放的事,扯着嗓子就跑进了太和殿,一身赘肉圆墩墩的,一跑一颤,“皇兄啊,你不能不要我。” 声音大的,锣鼓似的,能从太和殿传向老远。 小胖子双手环住祁峟的腰,也顾不上君臣有别,上下有序了,“皇兄啊,我想留在宫里。” “我想跟你在一起。” 小胖子泪眼婆娑,祁峟一个头两个大,深觉将小孩子送走是个正确无比的抉择。 祁峟严肃了脸色,声音也冷硬起,“前几日,你邖姐姐病重垂危,没去上朝;她难得一次没去叫你,你明明起床了,也去找她了,为什么看见她病重,又借机躺回去了。” “你明明是第一个发现祁邖状态不对的人,为什么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祁峁峁撇了撇嘴,嘟囔着什么,祁峟没太听清,神色分外冷漠。 祁峁峁只能委屈道:“公主府里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都是称病逃课的,有时候为了逼真,特意泡个冷水澡,真病了也不会死。” “而且我们一群人一起逃课,老师不会管我们的,法不责众嘛。” 祁峟快被气笑了。 法不责众,原来六七岁的小孩都知道这个道理。 装病逃课,还要装逼真点。 天秀! 祁峟捏了捏祁峁峁胖乎乎的肉脸,道:“北境条件艰苦,总归还是好玩的。” “皇兄陪你一块儿去。” “去了北境,若是再敢偷懒装病,就不要怪明柯将军不留情面了。” 祁峁峁本不悦撅着的嘴,再听见‘明柯将军’的时候瞬间缓和,“什么?明柯将军带我?” 祁峟冷淡点头,“嗯。” “太好了!明柯将军,我喜欢他!” 祁峁峁自小就知道大祁有两个青年战神,一个姓盛,叫盛骄阳;一个姓明,叫明柯。 明柯的战绩虽不如盛骄阳漂亮,可盛骄阳死了,明柯还活着。明柯还是那顶级高手暗夜的师兄弟。 祁峁峁可崇拜暗夜了,可惜暗夜从来不搭理他、 基于种种原因,祁峁峁天然亲近明柯、向往明柯,抗拒的情绪很快就淡了下去。 小胖子还小,还不懂什么是边境苦寒,还不知道什么是战场条件恶劣,也不知道什么是背井离乡;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即将见到大将军明柯的喜悦。 安抚了祁峁峁的情绪,祁峟牵着他去看望祁邖。 祁邖精神头好了不少,正倚在床头听故事,景王世子妃拿着一本《山海经》,温和地念着志怪故事,祁邖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她自己就是那长着长长的蛇尾巴,来去自如的女娲娘娘。 祁峁峁也喜欢听《山海经》的故事,他自觉搬了个小凳,还给祁峟搬了个高点的凳子,并排放在景王世子妃对面,拉着祁峟坐过去。 祁峟:…… 他拒绝了祁峁峁的好意。 耐心等世子妃将故事讲完,才叫走她,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景王世子妃先是痛苦皱眉,又是懊恼地揉弄头脑,手指扶着太阳穴,心里明显不赞同,开口却给足了祁峟面子,“邖儿能得此教养,全是陛下的恩赐。” “邖儿合该跪下领命才是。” 世子妃虽然是个温柔的贤妻娘母型贵妇,事事以夫君子女为重的那种,但她心里也渴望女儿能摆脱家庭、社会的束缚;希望她能读万卷书,也能行万里路。 无拘无束的,像男儿游学般自由。 尽管她心疼女儿年幼,她不舍得女儿出京,但一想到她六岁便那远赴溪南求学的长子,心中的不舍怜惜就淡了下去。 若是孩子能获得陛下重视,能习得一身本事,辛苦些也就辛苦些。就算日后惹了圣上厌恶,她这个母亲,也有能力庇护这个孩子。 景王府上下,除了威严年迈的婆母,就数她有分量、有地位;她苦心经营多年,上孝公婆下侍夫君的,无非就是为了有能力庇护她的孩子。 祁峟得到了世子妃的支持,心里松了口气,他对世子妃道:“邖儿游学的路线、住所、太傅,不日将列表成册,届时你仔细看看,有建议提出来。” “至于邖儿的人生安危,赵晓曦赵千户定会护她周全。” “好。” 世子妃敛着眉目,瞧不真切感情。 虽然他的夫君、婆母很喜欢邖儿,但他们更喜欢邖儿的哥哥岑儿,更想让岑儿陪伴圣驾;虽然祁岑也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但她不觉得岑儿比邖儿聪明。 陛下偏爱邖儿,她乐见其成。 所幸她的翁爹景王爷跟她想法一致,她的婆母夫君也不好因为此事诘责她。 其实世子妃心里颇有忌惮,她不觉得自己的女儿真能登临帝位,但哪怕只是当一个摄政王,或者只是像夏妍太后一样,有机会站在金銮殿上畅议国事,她也知足了。 甚至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她也由衷地为女儿欢喜。 祁峟不知道世子妃的想法,但他对这个叔母还是挺有好感的。 敢于挣脱世道束缚、特立独行的女人让人侧目,女诗人、女摄政王、女画家……,这些能名垂青史的女人当然值得人敬重。 但活在现有框架下,为家庭任劳任怨付出的寻常女人,她们也有她们的奉献与功绩。 纵观历史,书册上多的是男儿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为民请命的‘英雄’故事。但这些男人背后,为家庭贡献付出的女人不应该被无视、甚至蔑视。 男人们为国为民的功绩被大肆传颂,女人们操持家务的功劳同样拿的出手。 祁峟送走景王世子妃后,就安心处理起政务。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哀帝、仁宗、杜后,祁峟的直系长辈们都没有劝课农桑的习惯,天子锄田的优良传统断在仁宗手上,祁峟想恢复这一传统。 他早早叫了大司农、大祭司入宫,询问气候、良种相关的事宜,并决定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隆重举行祭天仪式,亲自锄田。 要知道哀帝、杜后的葬礼,祁峟自己的登基仪式、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腊八、除夕……,一系列的重大节日都敷衍而普通,与寻常日子无异。 祁峟对所有的节日都不上心,却独独重视耕耤礼。大司农大祭司知道自己受重用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也为君主挂心农业而欣慰。 大司农大祭司离开没多久,锦衣卫千户赵晓曦就入宫求见。 为了压下‘年轻力壮的皇帝觊觎别人家的孩子,强迫弟弟妹妹叫自己爹爹’这件乱了礼法且有病的大事,赵晓曦和红玉做出了不少努力。 比如她们造谣狄国摄政王女夜御三夫,伤风败俗。 祁国吃瓜群众:哦,啧,咦呦,关我屁事。 扭头继续吃他们暴君陛下的瓜。 “当爹又不痛,又不流血,也不少块肉,皇帝干嘛要捡别人孩子养?” “莫非他不能生?” “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咱们陛下年轻俊朗,生孩子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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