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峟给佛祖菩萨准备的香火钱,顿时就花不出去了。 不仅花不出去了,他心里还隐隐带了愤怒。 寺庙的和尚、主持占有土地不用交税,年轻力壮的出家男子不用服徭役……,富豪乡绅三五不时地烧香拜佛、抄书诵经,那可都是带着满当当的香火钱去的。 寺庙很有钱啊,不差他这一份的。 祁峟捏着手中握着的暖炉,揭开帘子眺望前后的马车——塞满稻米箱子、金银箱子的马车,足足四驾! 他心里改了主意,立时叫停了车夫,不顾风雪的呼啸,脚一蹬腿一伸,轻松跳下了马车。 “把这些东西运回城里,运到京兆尹府上,让他做主,把金银换成粮食,把粮食煮成粥,煮稠点,在城门处施粥。” “那些骨瘦如柴的老年人,眼窝凹陷、头大四肢小的稚子,大着肚子的孕妇,手上有冻疮的成年男女,自由民也罢奴隶也好,都可以去领粥。” “让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带着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去现场维持秩序。” “胆敢抢夺、插队、制造恐慌者,以富装穷骗取粮食者,赐杖刑二十。” 冷风一寸一寸地刮在脸色,料峭寒风一丝丝深入骨髓,祁峟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漠然站在原地,眺望不远处淤泥池子里排成一排的挖藕农民,薄而旧的衣服,沾满了泥,湿冷的水珠挂在眉毛、发稍上,手脚俱是裸露…… 这风雪交加的天,荷花败了花絮,荷叶干成褐色的枯杆,池塘里泥泞一片,碎小的石子、扎在人身上又疼又痒的植物躯干,吆喝着口号小心翼翼挖藕的农人…… 祁峟很喜欢吃这东西,新鲜的藕又脆又甜,水份也足,掺了泡椒清炒,酸爽酥脆,美味的不得了,是冬日里绝顶美味的佳肴。 新鲜的藕洗去污泥、刮干净皮,切成小块用筷子夹着吃,也是难得的水果,比起酸甜带涩的苹果、甜的发腻的鸭梨,新鲜的藕更得祁峟欢心。 他知道藕长在池塘里,结在淤泥下,他知道挖藕艰难,新鲜完整肥美无磕损的藕是极品中的极品,但他不知道挖藕如此艰难: 需要数个农人合力,重重弯下腰,站在冬日混了冰碴子的淤泥里,手脚并用,摸索到藕的位置,再一寸一寸地将藕往上掏,一点一点地抹去藕上的污泥,藕露出地面的关节长了,还需要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地面上的藕节,另一个人近乎趴在地上,呵护珍宝似的将剩下的藕一点点拔出。 祁峟兴趣很杂,读过很多书,他知道挖藕的农人站成一排,是因为“叠壕儿”这种翻田的办法,能尽可能地将每一寸淤田都探索干净,争取不让任何一根藕做漏网之鱼。 他也知道需要将地表冻层掘开一尺来深,在往下挖一尺才有可能收到藕…… 他知道这项活计很繁琐、辛苦。 但通过书本描写,在头脑中搭建的场面,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憾。 “一排排推进。” “先挖一尺再挖一尺。” “冬天。” 农书中的描写客观而公允,凝练而简短,它自动屏蔽了寒风呼啸的湿冷、衣不蔽体的凄惨、淤泥糊在身上的脏、痒。 祁峟看着农人将挖出来的莲藕用秋季晒干的荷叶包裹,打绳缠绕,眼睛不自觉模糊了泪光。 寒风真是刺眼。 他深刻反思自己,他吃过很多的珍鲜,藕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菜,兴致起来时,他甚至吃过熊掌…… 他不曾下过地,不曾种过田,他知道麦子要经历抽穗、拔节两个阶段,却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的阶段,农人究竟需要做什么。 他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脚下的宫殿铺着汉白玉地砖,手一招嘴一张,就有最新鲜美味最珍奇的美食上贡;平日里最苦最累的事就是提笔批奏折…… 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远比普通百姓好,却不知,竟然好到了如此地步。 祁峟心里一时寡然,他迈步走到满载金银的马车旁,亲自撕了封条,打开厚重的木箱,数了三十来枚银子,用衣摆兜在怀里。 步伐矫健地走到淤田处,招呼农人抬头。 “阿翁,银锭子,一人一个。” 祁峟举起银子挥了挥手,劳作的农人只看了他一眼,就默默埋首,继续挖起藕来,祁峟心里急躁,却也不想摆出皇帝的架子。 情急之下他把银子塞进嘴了咬了一口,随后拿着有了凹痕的银子对农人说,“真白银,十两一锭的,我从不骗人。” 这招果然奏效,大家都把目光从眼前的活计上转移到祁峟怀里。 银光闪闪,一摞银子! 好多! 好羡慕! 大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有这么多银子,又为什么舍得把这么些银子分给他们,只面面相觑,沉默站着,绝不主动上前一步。 祁峟想着,许是自己那训练有素的暗卫太有气势,吓得老翁们不敢靠近。 他本欲挥手,让暗卫们退下。 思路一转,到底还是没敢让暗卫离他太远。 怀璧其罪的道理祁峟打小就懂,他虽然可怜老翁们,却也不敢赌他们善良与否,不敢把自己置身险地。 他是来付学费的。 不是来检验人性的。 是了,他是出于学生感谢老师的心理,才拿出这么三百两银子交学费的,不是出于同情、可怜、怜悯的心态施舍给农家老翁的。 他是真心感谢这帮老农,谢谢他们让他直白、清晰地了解了底层人民生存劳作的苦;让他直观理性意识到了文字与现实的差距;也感谢他们让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人生光景。 暗一提了亮闪闪的佩剑,挪步到祁峟身边,“陛下,您把钱放地上,属下监督他们分钱。” “绝对公平,绝对保证他们一人一锭银子。” “这外面冷,田里还脏,陛下您离他们远点。” 祁峟本来只是站在干净的田垄上,听完暗一一席话,心里突然来了主意。 老翁不敢凑近他,他敢凑近老翁啊! 他刚刚也是傻,洁癖发作,脚钉死在田垄上挪不动似的。山不就他,他去就山不就好了嘛。 祁峟也不掀袍子,也不脱鞋,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淤泥里,湿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足弓、小腿,冷嗖嗖的。 祁峟有点害怕,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强撑着精神,走到最近的农人身边,将一枚银子递给他,“收好了啊,天上掉银子这事,一般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 “错过可就没有了。” 暗一:…… 暗二:…… 暗三:…… 秀!天秀!冷漠自闭的小皇帝,居然有当散财童子的一天。 不过这钱本来就是要散出去的,给农民,确实比给和尚划算。 暗卫们心里的盘算祁峟不知道。 祁峟趟着冷水,挨个给人发银子,“你也有份。” “那边的老翁别着急,我马上就到你跟前了。” 泥水浑浊,生生拖慢了人的脚步,祁峟却萌生出一股乐趣,原来脚踩在淤泥里,跟农人交谈是那样自在舒服,不用玩心眼、不用猜疑算计、提防、担惊受怕的日子,精神是那么轻松。 祁峟身上的阴翳不自觉消散了大半。 笑容越来越明媚开朗。 发完银子后,祁峟心里开心,他第一次觉得十两银子是那么值钱、那么受用。他也不跟人打招呼,掀了衣袍就往田垄上走。 刚走几步,就被一个上了年岁的老翁叫住,那老翁头发黑白夹杂,脸上沟壑纵横,肤色黝黑,瞧上去是这群人里最具威严的人物。 “小公子,你这银子收回去吧,小孩子乱花钱,家里人会骂你的。” “别让你爹娘操心。” 那老翁带头将银子放下,周围的人都跟着他的行动,满眼不舍地将银子安置在田垄上。 “我们挖藕辛苦,但官府的银子给得充足。” “京兆尹大人可好了,从不克扣我们农人的银钱。” “这两年日子比往常轻松不少呢。” 京兆尹,祁峟默默回想京兆尹王氏的生平。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普通百姓夸赞京兆尹。 先是京郊北处的村民夸京兆尹断案公允,比刑部靠谱;又是眼前的百姓夸赞京兆尹大方善良,不克扣农人的银钱。 祁峟对京兆尹的印象不多,隐约记得这是个特别特别年轻的、面若春花的青年官员,他身上最大的特质,大概是长相比女人还清隽秀气吧。 至于京兆尹的功绩…… 祁峟不想多谈。 谁不知道这皇城重地、天子脚下;普通出身的京兆尹那是人管不了一个、事办不成一件。 京兆尹,大祁最窝囊的京官,没有之一。 要地位没地位,要实权没实权,还尽干得罪人的事…… 属实是不受人待见之极。 祁峟把跑远的思绪收回,眼前的农人还在絮叨,“小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至于这钱,我们就不收了。” “有手有脚的,我们不骗小孩子的钱。” 祁峟:…… 祁峟脸上的表情一僵,嘴角要笑不笑的,带着被当成小孩子的尴尬,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在田垄上,主动弯下腰,将银子一锭一锭捡起来。 用他昂贵的衣袍擦干净灰土,又挨个将银子给老翁们送回去,“我自小顽劣,总是惹老师生气,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刚刚我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诸位老翁若是不嫌弃,大家也担得起我一记拜师礼。” 祁峟说话的同时,双手交叠,高高举过额头,又谦卑大方地落下,腰也跟着鞠了九十度,“先生们正午好。” 别说是众老翁心惊肉跳。 随行的暗卫也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们知道自家陛下荒诞、视尊贵的血脉如无物。可他们不知道,他们亲爱的陛下竟然能够奇葩到对挖地的农人行礼! 这! 这! 这完全乱了套! 天子怎可向庶民行礼! 天子上跪天地下拜祖宗,怎么能对着庶民行礼! 祁峟却不管大家的慌乱紧张,也不在乎众人错愕的眼神和差点错位的下巴。 只慢条斯理地拍散了手中的灰,目光落在远处的山脊上,话却是对着暗卫们,“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我遵循圣人教诲,不过分吧。” 暗一:…… 暗二:…… 暗三:…… 大家默契地对视,纷纷摇头,“公子勤奋好学,是家国社稷之福,不过分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暗卫们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祁峟终于漾出来笑,“我就知道我是好样的。” “天若不生我,万古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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