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嗣子之事,需从长计议。” “邖公主是陛下的堂妹、峁公子是陛下的表弟,岘皇子更是陛下的同父弟。” “此三人年纪虽小,辈分却不低微。” “陛下若是一个人住在宫里,无聊无趣了些,诏弟弟妹妹们进宫伴驾也没什么,能陪伴圣驾,是他们的荣幸。” “天家手足情深,传至民间,也会是一段佳话。” 赵琅眼神深邃,带着忧愁,声色淡而轻,“何况这些孩子与陛下您年岁差距不大,他们成年的时候,陛下您也不过三十余岁,壮年的天子和成年的太子同朝,总归不是幸事。” “请陛下三思。” 赵琅恭敬地拢手,弯腰俯首,神情严肃。 祁峟知道赵琅的一片真心,却也没说什么,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不欲多议此事。 赵琅知道自己的劝谏陛下没放在心上,他轻微地叹息,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站回原地。 赵琅刚站稳,吏部尚书王鹤亭就推着轮椅出列。 老人家发色斑驳,脸色带着蜡黄,浑浊的眼底遍布血丝,祁峟打眼一瞧,就知道这位老大臣为了手上的工作熬了通宵。 祁峟心里心疼,却也没多说什么。 一心为他办事的官员都很辛苦,他知道的。 王鹤亭颤抖地捋平手上的帛书,声音嘶哑,却很郑重,他一字一句地念着吏部的人事任免计划:“臣等商议良久,终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分地放奴一事需交由毫无利益牵扯的人员办理。臣等以为,各地掌管户政的基层地方官员应抽签盲调,打乱他们的姻亲、血缘、同僚关系,让他们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共事……,并将他们的一应行动展示在百姓眼中,广受百姓监督;锦衣卫也应不定时巡查地方、检查工作进展,如有必要,陛下可微服出巡。”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爱卿继续。” “其二,分地放奴一事应从安南平原开始;这个地方土壤肥沃,天然适合种植;安南人口众多,灾害相对较少;官员也务实勤劳,公正廉明,盛靳将军的数万大军驻扎在此,武装力量也有……,安南百姓的凝聚力也高,他们闲时务农,战时全民皆兵,对朝廷的旨意接受度高,对陛下您的爱戴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高……;综上,安南的改革阻力最小,且改革收益最大。” “臣等以为,在人手稀少且经验不足的情况下,安南平原是最合适的改革起点。” “安南的改革若是收效良好,安南的百姓有田地有自由,南方豪强大户也会心有忌惮,诸省奴隶的日子也可以轻松点;便是改革失败了,也不至于动摇国之根基。” 祁峟神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声音也淡漠如风。 “爱卿以为,改革自京都始,有何不可?” “这……,”王鹤亭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声音结巴。 “京都,官吏贵族集聚之地,蓄奴最盛、兼并土地最泛滥的地方,改革自京都始,怕是……,” 虽然王鹤亭个性清高,不屑与庸人俗人为伍。 他也知道自己的同僚们爱钱好享乐。若是仔细查查,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但是,他也承认,站在这里的人,只要不是纯废物,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便是这本领不多,也有他们存在的道理。 科举选拔的新秀们初入官场,资历政绩都没有。若轻易革除了老大臣的官职,造成大量的职位空缺,年轻人确实能替补空缺,但他们有什么本领有什么能耐去替补空缺呢? 就算各个都有本事有能耐,大家同为天子门生,年轻人也会互相不服气的:凭什么你身居高位留任京城,而我只能下放地方当牛做马呢? 这不公平啊! 王鹤亭知道陛下整顿官场的决心,他也乐意做陛下的刽子手,做那受众人鄙夷的朝廷的鹰犬。 但他走过的桥比陛下走过的路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急躁冒进。他有经验也有耐心,愿意陪着陛下一步一步地、从容不迫地拔出毒瘤,肃正天下。 便让那群酒囊饭袋们多活些时日好了。 王鹤亭心里百转千回,祁峟也并非全然不知。 只是祁峟也有自己的较量。 安南地势平坦、水美土肥不假;民风淳朴、官吏勤勉也不假;盛靳大军是改革的保障亦不假…… 王鹤亭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但是,安南在大祁的最南端,与京都距离甚远,安南的改革,只能惠及一省一地的百姓,只能处罚少数几个豪强宗亲。 改革从安南开始,就像是朝廷在挑软柿子捏。 诚然,捏这个软柿子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举措。 但祁峟年少气盛,就是很有硬碰硬的底气。 安南的土地割据、藏奴蓄奴从来不成气候。 京都的地主可是敢在皇帝眼皮子地下欺压佃农、加税加租的! 祁峟冷漠地坐在龙椅上,熟睡的两岁小光头祁岘被塞进了小柚子手里。 祁峁峁祁邖正襟危坐。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他们都能听懂,都很好理解;但是为什么,站着的叔叔伯伯都脸色极冷呢? 勤政殿的气氛好压抑,大家的眼神都透着精明与算计,不好玩,好无趣。 祁峁峁想走,他坐卧难安,浑身不自在,胖胖的小手一直想挠痒痒。 肃静的朝堂里,他是唯一一抹鲜亮。 祁邖没空跟她的小伙伴聊天,背绷的笔直,极认真地听着王鹤亭的汇报。 王大人胡子白了,岁数也大了,精神也不好,说话却有底气,还浅显,人也温和,她喜欢王爷爷,王爷爷瞧上去比她亲爷爷有学问! 景王只专注着朝廷的大事,哪里有空操心小孙女的想法,祁邖一脸孺慕的瞧着王鹤亭,他也就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 祁峟更懒得操心小孩子家家的眉眼官司,只一个人思量着改革自京都始的可行性。 若是分地放奴从京都开始,那一切的权力运作都在他眼皮子下进行。 禁卫军也随时恭候他的差遣。 而且京中勋贵,大都是数百年的积攒,底蕴厚重,追缴二十年地税,收到的钱粮也能多些…… 祁峟越想越觉得改革自京城开始比在安南平原开始合适。 他收敛了眉目,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清,“王爱卿继续讲。” 王鹤亭压下满腔的担忧,继续道:“其三,陛下若是对奴隶们免税五年,那就不可以厚此薄彼,普通农家也应免税五年。” 朝廷霎时寂静。 祁峟动了动喉结,没说话。 夏妍忍不住了,她是户部尚书,最知道国库有多空虚,朝廷拥有的钱粮本就不多,再对全体农户免税五年,那…… 那户部还留着干什么。 吃闲饭领闲职的吗? “我大祁国库的大半收入来自农税,岂可说免就免。” “奴隶们免税五年就罢了,他们分到的本就是地主免税的土地,那些地本就收不上钱。” “普通农户是交税大头,他们的税收不能免除,便是稍微削减,朝廷的收入也会大打折扣。” 夏妍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神情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上大声讲话,以户部尚书的身份。 虽然她很支持王鹤亭分地放奴的想法,甚至起了自首的心,她甚至打算让这起活动从镇国公府夏家开始。 她愿意放了那些来路不正的、超出规制的奴隶;也愿意放弃那些多占的土地,也支持宽待百姓,甚至可以补缴二十年的地税充实国库…… 但免税,不行。 免税五年,大臣的俸禄都发不来了。 兵部的武器、棉衣、药物、军饷……,更是得不到保证。 虽然军队的粮食供应将得到充分保障。 毕竟不交税,百姓余粮多,商家收到的粮食就多,商家手中有粮食,那自然是愿意把粮食运到边境,用粮食换盐引谋取暴利的。 可是养军队,从来不单单是只需要粮食啊! 夏妍觉得王鹤亭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天真,真是枉居高位。 祁峟更了解王鹤亭,知道他不是那样武断空想的人,遂皱着眉头问了句,“若免税五年,朝廷如何运营?” 王鹤亭果然留了一手,他道:“陛下已经占领了南越,南越商业繁盛,港口众多,陛下不仿效仿南越,对商业征税,对商品征税。” 夏妍本欲出口驳斥,但她想了一想,觉得此举精妙。 对商业征税、对商品征税,最成功的例子不就是对盐茶收税吗? 商户凭引换得茶盐,每卖出一批茶盐,就要向户部交税。 因为茶盐定向发行,每一批茶盐都能追查到具体位置,商家想逃税都难。 且因为盐茶利润高,逃税惩罚大,商户们很是自觉,根本没有逃税的歪心。 夏妍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若是挑选出跟茶盐一样,产量少利润高,买卖又很公开透明的商品出来,对它们征税,那有了这笔钱,对农户免税五年,也就不成问题了。 她也知道大祁立国一百余年,这些年里,朝廷总是不余遗力地压榨农民,她知道农户辛苦,若是有机会,她愿意减轻农民的苦。 祁峟显然跟她想到了一处。 但祁峟跟她想法又不一样,祁峟的重点落在了南越上。 起先因为他对外国商品不感兴趣,也就没把南越这片土地放在心上,甚至想着用南越跟狄人谈生意,把北境等地和平赎买回来。 但现下…… 他突然无师自通地意识到港口的重要性。 什么是港口,外国的商品在此处上岸,国内的商品自此处上船。甭管商家做什么生意,只要是做生意的,那都绕不开港口。 只要在商品上岸上船时统一核查、统一收税,那钱不就来了吗? 祁峟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可他再一细想,又觉得此举问题甚大。 那大家买卖的商品不一样,收税的比例又该如何确立呢? 商品囤积在码头,没有变卖成钱,收税难道要征收实物税吗? 实物有什么用,他对买卖真没兴趣。 祁峟眉头微拧。 他现下就感觉有好吃的吊在眼前,他很馋,想吃这口饭,却又吃不到嘴,只能眼巴巴看着。 烦。 心烦意乱。 祁峟暴躁地挼了下披散的头发,冲着王鹤亭问道:“爱卿可还有想法?” “暂无。” “成,你把帛书留下,孤在看看。” “唯。” 小柚子从崔海河手中接过帛书,恭敬地递给祁峟,祁峟瞥了眼字迹端正的帛书,双手拎了起来,他懒懒地看了一眼,心里只觉烦躁更甚。 他明明有一堆的事情想做,眼下却连最小的一桩事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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