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一愣,看向宋小哥时他正盯着我看,见我看过来,便又垂头不语。 我立刻后悔起来。 谢礼之事来得突然,我自己都没有理清该着如何处置,更没有和宋小哥通过气。谢礼行事乖僻又毫无章法,找到他头上,也算无妄之灾。 可他什么都没顾及,而是先替我考虑了这么多。 果然,沾上我的事,除了麻烦就是麻烦。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他。 我艰难开口:“宋小哥,难为你了……”却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这件事才合适,迟迟说不出下文。 有行这时进门:“陛下,晚膳已经备好。” 我朝他点点头,连忙去唤宋小哥:“宋小哥,你还饿吗?不如,先吃晚饭吧?余下的事……之后再说吧。” 我正担心他会拒绝,就见他起身笑着朝我道:“那自然好,宋鲤谢过陛下。” 我这才放下心来。 宋小哥显然是饿了。他向来注重仪态,此时吃得风卷残云,得空还朝我笑:“御膳房手艺不减当年,真该让望海楼的厨子来讨教一番,也好我也好饱饱口福。” 我还在想谢礼到底有什么目的,听他说话才回神:“怎么,你喜欢?可明明望海楼的大厨才是确有一手啊。” 宋小哥道:“从前做伴读时每天最高兴的便是在宫中吃的那顿午膳,可惜之后便再没机会吃到。陛下应当是吃惯了御厨的手艺,这才觉得望海楼新鲜吧。” 我看着桌子上的菜品,确实是十分诱人的色泽,可在我嘴里却只觉得味同嚼蜡。我怔怔望着桌子,又瞥见墙角雕花的墙柱。我下意识抬眼朝上看去,只见交杂的横梁成片地压了下来。我望着那斑斓的雕梁,心也跟着压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这个地方,才是我食不知味的原因。 我忽然如鲠在喉,放下了筷子。等宋小哥吃完,便让人将菜都撤下。 残碟撤下,有行问我:“陛下,宋公子今晚宿在何处?” 我便看向宋小哥,问他是什么想法:“此事本不该牵扯你。如今我已知晓是何情形,你也不必牵连得更深……” 宋小哥却道:“诶,我还担心有什么牵扯吗?只要陛下不嫌弃,那龙榻……我也是想睡一睡的。” 我哑然,宋小哥却笑了:“陛下,事已至此,还是按计划的来吧。” 携手而归,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宋小哥的意思,是要把佞幸的角色演个周全,而我,则起码要有点帝王薄幸的意思。 宋小哥坐在榻上指点我:“陛下重情义,又容易心软,放在某些人那里却是轻易被拿捏。再不愿作伪,也该有个态度,不能让他得意。” 我想了想,觉得谢礼应当是鬼迷心窍:“他这想法来得奇怪。他是谢家人,如果与我同谋大事,不比私情更为稳固?他缘何非要同我有这种纠缠?” 宋小哥撑着下巴沉默一会儿:“可毕竟是谢氏……难不成,他果真慕恋陛下?” 我也不由得沉默,摇摇头:“怎么可能。” 宋小哥却道:“为何不可?陛下是天子,当世第一人,又有天人之姿,圣人之仪,且有容人之雅量……” 我被夸得寒毛倒竖:“宋小哥且停!就,就算是如此吧。可他若是真心……我更不该有所欺骗。” 我说完,宋小哥没再回话,过了一会儿却笑了:“难道就算是谢氏,您也不愿伤害?” 宋小哥道:“陛下,您在顾忌什么?” 我在顾忌什么? 我想到朝中眼看是一派清明,秩序井然,各方协作,各司其职。但实际权力操控在几个人手里,这些人彼此已然勾结,利益混杂,多少冤假错案便消湮在他们互相妥协之中,又有多少人因此失去身家,丢了性命。 而那些没站队的人,也是各有心思。 我是个皇帝,却也是孤家寡人。在这一场利益纠葛之中,我无处插手,不知道信谁,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苟且偷生。 若不是谢氏,我不会过上这种日子。 但我叹了口气:“没什么顾忌,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宋小哥静静望了我一会儿,忽然道:“可是陛下,您是天子,天子代天行事,人间善恶,也由您衡量。” 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陛下,您可是分清了?” 一六四 我并没有立刻便理解宋小哥说的话。 毕竟善恶道德在我看来是一种社会意识,即便是因为经历不同认识上会有所差别,但那也是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 但宋小哥从未这样严肃地同我说话,我于是下意识迟疑了一下。 这一迟疑,我却忽然明白了。 天子代天行事。 而天不能言,那我便成了天。 百姓会视我的道德取向为准法,我的言行是天下的标杆。我的善恶,并非我自己的善恶。 我与恶为善,便是与善为敌,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所以言官关注我的言行,但也只能说服我,因为他们敬我也怕我。 因为我是天子。 我就是天。 曾煦所说的那句“你何其重要”,原来是这样。 这让我痛苦的身份实则是我的机会。 我并不是全无办法。 而谢氏…… 谢礼。 我该做点我该做的事了。 那晚我和宋小哥一起睡在榻上,夜深时我仍未睡着,宋小哥躺着不动,我便更不敢动作,只怕把他吵醒。 半昏半醒之间,宋小哥却忽然唤我:“陛下,您还记得与我是如何相熟吗?” 我稍稍一想便想起那时的情形,笑道:“记得。” 宋小哥也轻声笑了,过了一会儿却叹了口气:“那时我以为陛下颇有心机,相熟之后才发现竟是难得的纯善之人。陛下那时总想同我一起经商,我便想,即便是商场,也并不适合陛下。” “可如今,陛下已经是陛下了。”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来,轻轻朝我道:“文裕。” “宋鲤有幸同你做好友,知晓你的难处。若能为你分忧,更是此生荣耀。” 他顿了顿又道:“你会是位好皇帝。会有万人景仰,名垂青史。” 我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最终只能拍拍他的手,轻声回了句谢谢。 万人景仰,名垂青史。 我能做得到吗? 我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做到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宋小哥横插一脚的缘故,谢礼与我的风言并未散播开来。 又或许,是终于有人按住了莫名发疯的谢礼,终止了这场闹剧。 但宋小哥夜宿宫中的事到底留下了话头,又有人上书劝我不要断袖,尽早选秀,开枝散叶云云。 再看见这样的奏本,我十分平静。 谢礼告病在家的第三天,我着人传旨,要他进宫讲学。 他人到殿外,便有人高声通传。有行按我的指示,引他到寝宫来见我。 寝宫中并无他人,有行出去时,四周瞬间落下帷幕,将外面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 我坐在上首,借着幽微的烛光看他。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我道:“谢礼,朕知你心意,便也给你这个机会。” “今时今日,你可愿从朕?”
第64章 64 == 一六五 我并不怀好意。 也可以说就是在报复。 整件事其实足够显然。那日谢礼对我诉的“衷情”,并非昏头,也不是真情,而是别有用心。 谢礼一直在窥视我的想法,从还在会稽时就是。那时我回京登基一事可能已成定势,起码谢氏内部是能够知晓,而谢氏本家的人那时也应当已有谋划。我在会稽多停留的那几日,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修养。 于他来说,发觉我对谢储有慕恋之情,是他发现了我隐藏的秘密。这秘密说出来无伤形势,但倘若挑明,却足够让我失态。所以他故作姿态,一句一句逼得我哑口无言,是想以此告诉我,我在他面前遍处马脚。 而我对他的弱点全无所知,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他敢这样,无非是因为我并不习惯做一个皇帝,也没有学过怎样去做一个皇帝。所以我当时手足无措,轻易将他放过,这才有了他去找宋小哥的后续,不过是一步接着一步,试探我的底线。 我面对他们每一次的反应,都在让他们对我进行重新评估。而我懦弱也好强硬也罢,也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出乎他们意料的谋略,更不可能期待如有神助地灵光一现去扭转乾坤。但我知道,在势必要同他们合作的形势下,让他们对我足够放心,进而惯于信任自己的判断,忽视我另有对策的可能。 这便是我的谋划。 他们眼中,我本就是懦弱的,但我还有些许自尊,就又想逞强。所以我被发现真心时不知所措,又故作镇定,却依旧被谢礼抓住弱点挟制,闹出了笑话。 但谢氏之中有人插手——若我猜得不错,这人应该是谢岭,制止了他的挑衅。 而我在这时选择召幸谢礼。 我如此的行为,是一招没事找事的昏招。但我用这招,是为了让他们对我再次评估,而评估的方向,也无非有三: 一是我所为是急于向谢氏本家展现诚意,证明我确实对他们的提议动心,为表我对谢礼重视,在唐突他冒犯于我之后还公然召幸他。 二是我已然不自量力,此举是旗帜鲜明地表态要同谢相一行做对,谢相阻止什么,我却偏要做什么。 三是,我其实是个痴情好色的荒唐皇帝,扶不起的阿斗,大白天召幸臣子,干的尽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无论哪一个,都是在加深我无能又逞强的印象。只是倘若谢礼真的答应,那个好色的名头,大约也是要牢牢安在我头上了。 但总而言之,我今日大张旗鼓召幸谢礼后,宋小哥无论如何都能作为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从这场舆论中全身而退,而谢礼,则会变成这件荒唐事的中心。我不知道谢礼对这样的境况有多少预料,但他能因此在京城里多丢一次人,就算是我的报复成功。 我与谢礼,或者说他背后谢氏本家这场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并不公平。他们知道许多事,便也能猜到许多事,他们因此能给我设下陷阱,我却只能见招拆招。只是说到底,无论哪一方的谢氏在我身上煞费苦心,不过是他们这种绵延数朝的累世勋贵,不愿让家族名声受累。不敢去篡位,那就要有个冠冕堂皇的门面。在他们一日没有想明白这个门面并没有存在价值,他们没必要有这种顾忌之前,我都可以以皇帝的身份做出让他们为难的事来。 重要的是,他们对我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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