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什么事急成这样,连考试都不考了? 我看着他道:“这名贡士,你有何事要奏?” 就见他俯身朝我“咚咚”连磕了几下头:“臣山西举子方昭临,告山西府府尹并同知、通判欺上瞒下,不顾河东广地罹受旱灾,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臣已将此事详列于纸上,请陛下过目!”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岭这时站了出来:“方昭临,你此举有违考场规范,又有殿前失仪,你可知你何罪?” 方昭临却道:“臣做官,就是要为百姓请命。此事危及万千河东百姓性命,臣万死不辞!” 我看向谢岭,就见他眉头紧皱,似乎未曾预料会有这样的场面。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我为殿试定题时谢岭那副犹豫的表情。 我起身跺了几步,而后道:“若朕记得不错,年前春耕事宜便已在商议,年后户部也及时将款项划拨下去——怎未听人说过河东有旱灾之事?” 谢岭躬身朝我道:“河东广域受地形所限,雨水不充,常有旱情,但近年来并不严重,多由当地府尹自行解决,并未出现差错。况且去年山西上报收成并未见少,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我听完顿时明白这里面大有猫腻,但也知道这些事不是这个场合能说的,便点了点头,朝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有行道:“有行,你帮朕把那份试卷拿上来吧。” 有行垂头应是,便走下楼梯站在方昭临身边,刚要接过他举过头顶的试卷时,却被猛然起身的方昭临撞了个正着:“陛下,山西府尹梁东明,是谢相门生——” 霎那间,场上一片寂静。 谢岭的面色显然冷了起来。 我于是急忙抢在他前面开口:“方昭临?朕记得你了。你的卷子朕收着,若你所言有半点对不上,朕拿你是问。” 而后我看向谢岭:“谢相,便将此人暂且收押看管,待殿试结束,朕与你再议此事。可好?” 谢岭未再说话,只朝我躬身一揖,我全当他是答应了,便叫人上来把方照临押了下去。 他方走,有行端着试卷上来送到我手上。我大概一看,总结起来倒就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去年早春河东便有旱情,当地百姓艰难播种,却紧接着又遇秋冻,粮食减产有六成。但此事山西府尹并未上报,照往年数量征收粮食,以致百姓几无余粮,苦不堪言。不料旱情直到年底也一直未解,立春之后,便又紧接着今年的春旱。倘若再无措施,今年春耕便已难为继,等到秋天,势必会是一场难以收场的大灾。 去年。 去年京城里管事的人,心思都在争权上吧。 谁有余力关注几百里外的旱情苗头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这只是山西一处暴露出来的情况,黄土高原绵延千里,会只此一处遭遇旱情吗? 只怕是…… 没有人敢说吧。 殿试之后,谢岭果然来找我。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谢修。 我并不意外,将方昭临的试卷放在案上:“谢相,大将军。朕知道,此事并不需要朕来参与,两位必然能圆满解决。只是方昭临此人,不过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急朝廷之所急,想我等之所想,往后,必会是个好官。” 我没想掺合这个事,只想把方昭临保下来。他是个好人,也许将来也会是个好官,不该因为说了实话,就这样草草丢了性命。 谢修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近日收到两湖府尹奏本,尚未呈递于陛下。奏本中说长江干、支流均有泛溢迹象,若加上河东春旱之势,已成南涝北旱之象。臣已委托工部尚书虞青虞大人着人前去查看,只需陛下追加一道圣旨,便可代行督查之事。” 我还在思考他的意思,谢岭却惊诧道:“农桑水利之事向来由户部主持,你为何让工部去查看?” 谢修泰然道:“如今情形,与其等户部探查后回报,不若让工部查明情况后就地取材,以解燃眉之急。不然再走一道流程,两湖的大坝,怕是又要塌了。” 我站在旁边听着,只觉得意外。 户部……不是向来站队谢氏的吗?怎么谢修自己去找了工部,谢岭……还似乎并不知情? 难道他们…… 不,这是为什么啊? 我越想越心惊,可也不敢露出分毫。只试着说和道:“大将军所言有理,谢相所言亦是。这样吧,朕便追加一道圣旨,请户部、工部各自派出人去,一道前去查看情况,也好因势而变,因地制宜。” 我说完,两人你来我往又互相阴阳怪气了几句,这才点头同意。 而后我就圣旨如何拟与他二人商量了一会儿,等我往圣旨上盖了章,两人才朝我告辞。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走到门前,看着渐渐远去的、他二人并排走着的身影,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 谢氏内讧了。 我摇了摇头,企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可能。 这才过了多久。 可是他们内讧……倒也并不奇怪。 利益权谋,即便姓一个姓,也从来没有绝对。 我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他们的表现,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五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承担不起轻敌的后果。所以我只能以最坏的情况来做打算:那就是他们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在我面前演出一场不和的假象。 所以我只能想,我是做了什么,会让他们对我产生了疑心。 是有行向他们告发了我? 可他并没有必要这样。 倘若是他所为,他一开始便可如此,何必帮我之后再来反水?如此一来,不仅徒增谢氏疑心,认为他有事二主之意,还会给他自己找麻烦—— 毕竟谢氏费尽心思把我推上位,轻易不会把我换下来。他出卖我,谢氏尚有所顾忌,并不会把我怎么样,至多是提点我一番,让我不敢再犯——可我,却可以有无数个借口来报复他,甚至要了他的性命。 他大可不必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对我不痛不痒的警告。 可如果不是有行,那便只可能是荣王带来的,宋鲤的请柬。 宋鲤与我自小相识,我别有目的抱他大腿,旁人看来却是我两个走得近,甚至闹过“三角恋”的绯闻,还有帮我逃出京的“前科”。虽然那应该是谢氏的计谋,但也证明他们早就盯住了宋鲤。这时我有意与他有了联络,在他们看来,显然是别有打算。 但此事是荣王先来找我,并不是我主动。他们又怎么能料到宋鲤会来找我? 宋鲤……难道真的在做什么? 他为何不离开京城? 我心里疑惑,但更不敢轻举妄动。 静观其变。 我只能静观其变。 四月,工部和户部的特使查看后回报,方照临所言非虚。而后朝中开始为赈灾忙碌,一方面调周边粮食道河东救济灾民,一方面请道士做法科仪,向上天祈祷降雨。 这之后,方昭临被放了出来,在我多次说情下并未被取消功名,但只坠在三甲之末,被派到西北做了个小县令。 而山西府尹及河东官员从上到下却并未被撤职查办,只罚奉罚禄,戴罪赈灾。 五月,朝中下拨专款,工部特使于两湖广域督建堤坝加固,以防春汛夏洪。 六月。 端阳节前几日,荣王来找我,说望海楼端阳有个萱草诗会,问我是否有空前去。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是你邀朕去,还是,宋鲤想邀朕去?” 荣王瞅着我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道:“哦,是臣邀您,也是宋鲤想邀您。近来朝中事情繁多,这不马上端午,臣便想让陛下休息休息。正巧宋鲤又搞出来个新东西——他小子向来有点子,这您也是知道。您若去了,这也算是与民同乐了。” 我又仔细看了他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瑟缩,垂头没敢看我,却并不像是说谎。 问题还是在宋鲤身上。 宋鲤上次托荣王邀我一见,我说下次一定去,不过才隔了两个月,他便又搞出来个萱草诗会。荣王未必有心邀请我出门,多半是宋鲤说服的他。 他为什么要见我?还这样执着又着急,一计不成就再生一计? 我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 宋鲤。 我该相信你吗?
第58章 58 == 一五三 再到望海楼,算来距我上一次到此,相隔还不到一年。可我却觉得恍若隔世。 我在马车里看见望海楼门前人潮如流,大约是诗会的缘故,同平日相比更加热闹。只是从前我来此是从人潮中穿过,就也是人群中的一个。现在却只能等荣王在前仔细探查过,等一切无虞,再通过隐秘的通道,进到望海楼鲜为人知的雅间里。 我这时油然觉得,皇帝这个身份说得上晦气了。人当了皇帝就不再是个人,而是个巨大的麻烦,走到哪里麻烦到哪里,受牵连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上的危险。 所以我确实不明白在我成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之后,宋小哥还是千方百计要同我见面是为了什么。 要财富,他大可去投奔谢修;要地位,他更该去投奔谢修。 他找我要做什么?我能给他什么好处? 现在的我,倘若能给他带来的一点儿虚幻的好处,却也远远不及我带给他的麻烦来得多。 更可笑的是,他费尽心思来见我,我却不敢信他。 我上楼前,有行在前引路。我是刻意不避开他与荣王商量到望海楼过端午的事,还特意请他与我一道前来。我的目的是让他替我知会谢修,让谢修知道我到望海楼来是坦坦荡荡,并没有别的目的。 但他说与不说,全凭他自己决定。而我带他一道来望海楼到底用意是什么,也全凭他自己想象。 话不能说全,意思也不能直接挑明。 他们用这种办法成日地折磨我,也该轮到我还施彼身了。 我进门时发现屋内左右的窗户皆有一张圆桌靠墙放着,一边的窗外俯身看去便是望海楼一楼的大堂,正对着萱草诗会的主台;另一边则直冲着望海楼外环绕的河道,就见河道两旁人潮攒动,纷纷望向河中的几条蓄势待发的龙舟—— 难道宋小哥请我来,真的只是单纯想请我来过个端午? 是我想多了? 我坐在椅子上,垂头看向喧嚷的诗会,却丝毫听不进任何语句,只觉得头整个麻木起来,让我连动动唇角都觉得为难。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宋小哥当初都能冒着得罪谢修只为了帮我逃出去,我现在为什么要用恶意揣测他? 我到底在想什么? “……二哥?” 我恍然抬头,就见荣王正小心翼翼望着我,见我看他,朝我小心笑道:“二哥可要饮些茶水?我听说前些日宋鲤弄来了些上好的杭白菊,现在喝正是时候。”
75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