藜芦缓缓道:“我的本事如何,你们再清楚不过。现在圣教当真承担得起杀我的代价吗?你们到此来,已做好殒命的准备,那圣教呢?青槲已做好了让圣教为我陪葬的准备吗?” 他每说一句话,荆芥的脸就更白上一分,到最后,几乎半点血色都已没有了。 这些顾虑当然不一定会发生,却不能不想,不能不思考,更不能不警惕。 秋濯雪只能苦笑,他才领教过藜芦的武,眼下又领教了此人的智:“秋某若说中原武林并无此意,想来各位也未必相信。” 圣教一片寂静。 藜芦似笑非笑地抚弄着醉梦花:“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你们决意联手杀我之后,再立刻让他亡命墨戎之中?” 荆芥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目中隐隐流露凶光,他到底还不算笨,转过头来对藜芦冷声道:“藜芦大人不必挑拨离间。” “三言两语,祸水东引。”秋濯雪抚掌叹息,“尊驾真是好本事。” 当没有足够的力量时,任何威胁都显得可笑,藜芦果然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这等天真愚昧,看来圣教离亡不远。”藜芦缓缓道,“叫你们草包,还是抬举,青槲简直还是个毛头小子。” 荆芥已经说不出话来,在场三方之中,他带来的人最多,因此才勉强够上这张棋局,然而作为棋手,他的表现却实在有些难堪,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身上打转,又惊又疑,实难平定心潮。 又听秋濯雪缓缓道:“不过秋某倒是好奇,不知藜芦大夫要是遇上这等变局,会如何处理?” “不需要大义,不需要理由,我是巫觋已经足够。” 藜芦道:“不惜代价,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仍然如此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血腥,没有仇恨,却足够令人心寒。 此言听来是易地而处如何安排计划,又似是影射接下来众人的下场。 圣教悚然一惊,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意自众人的心头拂过,心情甚是混乱,几乎齐齐看向了荆芥。 荆芥更是手足无措,无论来时想得再如何清楚明白,可听见藜芦的这番话后,他又怎么敢毫不犹豫地下手,倘若这中原人真是来探查圣教的底细,他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可是藜芦此言,更是叫人心惊胆寒,魂飞魄散。 几乎是第一反应,荆芥脑海中只浮现一个字。 走—— 局势转变飞快,忽就成了圣教弱势,远处的伏六孤与越迷津更是面面相觑。 与秋濯雪不同,伏六孤在墨戎四年,对这里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对此体会要更深一些。 藜芦本是圣教的这一任巫觋,天资非凡,不过他对权力毫无兴趣,十五岁时离开圣教到此地隐居,精心钻研医蛊,应允一旦墨戎遭遇祸事,就会出面。 七位长老苦求他继任不得,只好联手扶持青槲坐上巫觋之位,然而七位长老对自己提拔起来的青槲,终究失了一份敬重,反倒是对藜芦甚为恭敬。 有形无形之中,藜芦始终如同一道庞大的阴影,压抑着年轻的巫觋大人喘不过气来。 不需要大义,不需要理由,我是巫觋已经足够。 看来藜芦已厌烦青槲这胆怯的野心。 伏六孤一直都知道藜芦聪明厉害,也见过墨戎里的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可这还是头一遭真正领教他的本事,见着那些不知所措,混乱无比的圣教中人,简直有几分可怜他们,不自觉幽幽叹了口气。 “你叹气什么?”越迷津问他。 伏六孤低声道:“他果然用不着我帮忙。”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一瞬间击中了越迷津的心潮,他也有这般无可奈何的时刻,这般不知所措的心境。 友情与爱意,竟能在这样的地方重叠得如此完美,叫越迷津不由得恍惚。 另一头,硝烟却还未平静。 “一个不留……”秋濯雪若有所思,“藜芦大夫的这句话,算是对秋某的挑衅之语吗?眼下是否不太明智?” 藜芦不受影响,心平气和地说道:“何不检讨自己的过错,阻拦我杀半枫荷,是你挑衅在先。” 半枫荷被点到名姓,霎时间花容失色。 藜芦此言,无疑是将秋濯雪与荆芥推到了一块,可是经过方才那番话,主动权已彻底落在他手中。 秋濯雪实在看不出藜芦是不是真要出手伤人,只好又转过头去,对荆芥道:“看来阁下虽然占理,但今日到底是要无功而返了,僵持在此也无用,不如早早离开,再做商讨吧。” “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都讲道理情义。”听秋濯雪让他们走,荆芥反而迟疑,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向秋濯雪与藜芦,疑心这不过是一出双簧,“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藜芦忽笑起来:“这才是不明智。” 荆芥的脸霎时间一阵青一阵红,甚是尴尬,可是他眼下同样无法坦然地相信秋濯雪。 秋濯雪好心救他们性命,并没理会这句,甚至还递了一个台阶:“此事既与贵教无关,秋某不请自来,来日自当上门请罪。眼下却要与藜芦大夫了断妖蛊一事,尚可为各位拖延些时间。此时离开,还能保住性命。” 荆芥的话在舌头绕转了几次,神情复杂地打量两人,进退两难,倒是半枫荷轻呼出声:“烟波客,你的确很有本事,可你未必能拦住藜芦大人,反倒害了你的性命。” 这倒给荆芥一个颜面,他忙道:“不错,我粗人不会说话,只怕害了贵客性命。” “这倒无妨。”秋濯雪轻笑道,“我相信,藜芦大夫对我定会手下留情。”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保持着风流从容的态度,神色镇定自若,这一笑更是说不出的迷人多情。 圣教中人不少人对他的来意虽有怀疑忧虑,但也为他风采倾倒,想到藜芦的手段,不觉暗暗惋惜,心中都格外不以为意:“你本事很高,拖延藜芦大人倒是不奇怪。可说到手下留情嘛,纵然你是天仙下凡,也休想藜芦大人动容。” 藜芦道:“我会么?” 秋濯雪含笑道:“倘若不会,方才在屋中,藜芦大夫又是为何对秋某百般留手呢?” 两人斗掌之时,秋濯雪已经察觉藜芦有意点到为止,因此并没闹出太大的动静,他倘若真如伏六孤所言一般无情,又怎会处处留手,不肯惊动伏六孤。 他话音刚落,全场倏然一片寂静。 不知为何,秋濯雪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不祥感。 紧接着,藜芦笑了起来。 一直至方才,藜芦的神色都甚是平淡,就连笑意也带着几分凉薄的讥诮之感,此刻却是格外愉快。 众人已明白了他的答案。 半晌后,荆芥只是一摆手,呆呆地蹦出一个字来:“撤——”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九章 直到平安无事地走出一线天, 荆芥还觉自己身在梦中。 秋濯雪当然什么都没有说错,墨戎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纵然有些差别,可还不至于差距到连话都生有歧义的地步, 手下留情四个字清楚明白,就连墨戎自己人也时常在用。 有问题的是藜芦。 任何人都有可能手下留情,就连青槲也有可能, 唯独藜芦不可能。 人活在世上,功名利禄,亲朋好友, 总是有一个难免成为弱点, 可是藜芦没有任何弱点, 也不受任何威胁,就连抚养多年的两个孩子受人挟持, 他都不曾想过妥协。 当乌头的头颅飞起的那一刻,荆芥的心瞬间冰冷,在两个孩子逃跑那一刻, 他本有时间去擒抓,却最终迟疑, 将人放了过去。 冥冥之中, 荆芥意识到如果真的动手杀了雪蚕与赤砂,一切就彻底无可挽回了。 这也是荆芥之后一直吞吞吐吐, 不敢明说来意的原因, 想法在心中可以不断变化, 只要不明说, 他完全可以按照局势转变口风, 说圣教不过是为调查妖蛊一事而来,并无他意。 一旦吐出真实来意, 言语就会如同绳索一般成型,彻底束缚住自身。 就好似野葛那样。 野葛是大长老的长孙,大长老曾为他的病拜访过藜芦大人多次,结果不言自明,直到藜芦大人欲用神木鼎,大长老从中周旋,才得以定下那个赌约。 谁也意想不到的是,伏六孤居然痊愈,当时野葛的病已被藜芦大人治好,康健快活地过了一段时日,连死都不肯,怎肯去做活蛊巢。大长老为此多次上门,恳求藜芦大人放弃赌约,然而猎物最终还是出现在野葛门外,谁也无法阻挡。 之后野葛自尽,藜芦大人发怒,为平息他的怒火,作为担保的神木鼎彻底留在了他的手中,也是因为此事,大长老站到了巫觋青槲这一边。 倘若藜芦大人知晓什么叫做手下留情,大长老只怕这一生一世都对他死心塌地,又怎会更换立场,更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藜芦大人比草木更无情,比蛊兽更毒辣,他非但没有弱点,甚至也没有任何渴望,有时候圣教简直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今天要不是荆芥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绝不会相信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居然有一日会跟藜芦大人扯在一起。 然而现如今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荆芥不信。 荆芥尝试做出许多思考,来合理地解释这个情况。 藜芦与秋濯雪之间素昧平生,之间并无利益,眼下倒是无恩有仇,实打实说起来,考虑到伏六孤这个人,少不得还是秋濯雪欠了藜芦大人一份人情。 要说是藜芦大人忌惮秋濯雪的实力,更是无稽之谈,方才“一个不留”的挑衅之言,仍然在荆芥耳畔回响,叫他心惊肉跳。 在这样的情况下,秋濯雪的口吻居然还能这样笃定,恐怕就连伏六孤与雪蚕赤砂都不敢这样肯定藜芦的心思。 然而他说对了。 无恩无利,只剩下一个荆芥不愿去想的可能——倘若无情,怎会留情? 圣教来时声势浩大,去时却寂静无声,南天竹与火鹤将乌头的脑袋与身体捡了回来准备安葬,他们两人的眼中虽然有怨恨与悲伤,但更多的却是恐惧与无助。 这些滋味,他们三人曾经常常叫别人品尝,如今也轮到了自己。 “半枫荷。”荆芥来不及安抚手下,而是沉思片刻,招手让正在往伤口上擦膏药的半枫荷上前来,“你过来。” 半枫荷走上前来,疑惑地歪了歪头:“护法大人,有什么吩咐?” “嗯……你这伤到时候去教内领一瓶祛疤的百花膏。”荆芥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半枫荷的脸上一瞥,才严肃问道:“你之前被抓到冷月银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中原人怎么肯救你?” 半枫荷摇摇头道:“什么都没发生,他带我进到冷月银泉里,也不过是请我喝一杯茶。后来又问了我松骨鹤心的花粉一事,其他的血劫剑之类的要事我都已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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