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两日太紧张,又或许是醒神的药物在身体里逐渐消退,秋濯雪本只是想养养神,却很快就睡着了。 他似乎做了个好梦,可梦中具体有什么,却实在想不起来,一切都如雾里看花,隐隐约约地并不分明。 在将醒时,秋濯雪看见了一条晃晃悠悠的小船,冲破荷塘,惊起涟漪,船上有两个人。 秋濯雪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万籁俱寂,在这幽幽的醉梦花海之中,听不见半点声响。 而越迷津正坐在边上,依靠着墙,安静无声地熟睡着,如同一把尘封多年的剑。 在忙忙碌碌的时光里,秋濯雪很少有机会这样打量着越迷津,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们二人之间相识的时间实在过于短暂,却又太过深刻,经由七年的时光发酵成一坛醇香的酒,滋味酸涩,却又令人难以忘怀。 也许是秋濯雪的目光过于直接,越迷津的眼睛很快在黑夜之中亮了起来,他慢慢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秋濯雪。 “越兄休息得如何?” 秋濯雪的声音带有刚睡醒的慵懒之意,他忽然感觉到一点奇妙之处,藜芦纵然危险,却也难如越迷津一般,能屡屡用言语刺伤他。可他好似半点都学不会教训,遇到越迷津时,甚至连筋骨都在放松。 “不怎样。”越迷津眯了眯眼,“你之前睡着了。” 秋濯雪忍不住吃吃轻笑起来,故意拿腔作调:“哎呀,此等大事秋某居然一无所知,倒多谢越兄提醒了。” 这话里戏谑意味太浓,越迷津皱起了眉头,还是继续下去:“现在轮到藜芦睡着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秋濯雪坐起身来,沉吟片刻,忽然大惊失色,“难道越兄是想建议秋某去扰人清梦?这恐怕不好吧。” 越迷津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的精神很好。” “确实不差。”秋濯雪道。 越迷津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大肚药瓶,自己先倒出一粒药丸服下,然后递给他:“这是藜芦给的,吃一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样没头没脑的作风,还真有越迷津的风格。 秋濯雪并没有问是什么药丸,而是很快服下一粒,只觉得清凉之意在口中散开,连带着大脑也清明起来,好似吃了薄荷叶一般,可要说有什么作用,却没感觉到。 直到两人走入花海之中,香气再叫人感觉不到懒洋洋与飘飘然,秋濯雪方才明白过来,这才是醉梦花与忘忧草的真正解药。 今日月色极美,越迷津只管闷头往前走,秋濯雪不知他要带自己到哪儿去,却也乐得跟在后头,左顾右盼,觉得这醉梦忘忧之地于幽夜之中,别具一番风情。 不知走了多久,越迷津忽然止步,秋濯雪才发现这忘忧之地远比自己所想得更大,除了一线天这个入口之外,两面被高山石壁所阻,还有一面乃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人自上往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难以见底。 越迷津找了一个避风之地坐下,又招手让秋濯雪坐在自己身边,还不待秋濯雪出声,忽然听见山谷之中传来幽咽呼啸的风声,风声起起伏伏,似穿过山崖间隙,转变音调,奏出截然不同的音阶。 这自然之音,当然毫无半点技巧,时如老妪尖利的长啸,时如老翁沧桑的歌声,荒腔走板之处更是不必赘言,却偶然也可得些许悦耳的片段,西面八方地涌来,似随时要扫荡开这层层云雾。 “你喜欢吗?”越迷津转过脸来问他,见秋濯雪眼睛微微发亮,探头往深谷底下瞧,只觉得心脏微微发紧,又不明白为什么。 秋濯雪笑道:“这地方真是有趣,不知道叫什么?” “鬼音谷。”越迷津说,“我晚饭时问过伏六孤,他说几百年前墨戎曾发生过一场瘟疫,当时得病之人都被抛入这座山谷之中,因此墨戎人认为,这儿的啸声都是这些死去的人发出来的。” 秋濯雪本还觉得自然造化甚是奇妙,听了这样的传说,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越兄大半夜……带秋某来见鬼?” 越迷津不以为然:“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们丢人下去。” 秋濯雪只好点头:“……越兄说得甚有道理。” 他们俩坐在石头后,欣赏了一会儿山谷的鬼哭狼嚎,又看了一会儿月亮,秋濯雪想到越迷津那句“不是我们丢人下去”,忍不住低下头笑起来。 越迷津纳闷地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忽然道:“比起圣教,藜芦的确更好一些。” “哦?”秋濯雪歪过头望着他,“越兄何出此言?” 越迷津淡淡道:“机巧功利之徒,固然能争得一时利益,然而却不利长远。我虽然没有见过青槲,但是他手下竟能挟持小童作为手段,可见不是什么磊落之人。底线一旦放宽,就会永无休止地坠落深渊,世人大多利己,这种手段迟早反噬己身。” “不错。”秋濯雪赞道,又打量了一会儿越迷津,“不过,越兄这是在安慰我吗?” 面対圣教时的藜芦,的确惊人的可怖。 越迷津并不回答,而是顿了顿,转变了话题:“我当时说你聪明得令人胆寒,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确实有一些。”秋濯雪眨眨眼睛,还是没能撒谎,他叹息着点了点头,“你分明原谅了我,可这句话却令我感到不安,好似你根本没有打算原谅我。” 越迷津欲言又止,秋濯雪等了他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是我太过心焦了一些。” “老道士曾经告诉我说——”越迷津看着他,又再望向鬼音谷,很轻地说道,“倘若别人対不起我,我要么选择了断,要么选择放下,无论我做什么决定,最重要的是放过我自己。” 秋濯雪曾经听越迷津提起过这位老人,知他在越迷津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不由得凝神细听。 “倘若我対不起别人,纵然别人原谅我,可是做错就是做错。”越迷津淡淡道,“人一辈子难免犯错,却绝不可因此而随意犯错,要将这教训牢牢记住。” 秋濯雪轻轻“啊”了一声,说不出是叹息,还是愧疚。 在正午时分,越迷津与伏六孤交谈,令他忽然意识到了极致命的一点,爱情与友情本就不同,他已经彻底越轨了。 一直以来,越迷津始终认为秋濯雪対自己不起,然而说到头来,他从不是越迷津的什么人,倘若这真是一笔交易,他也已付出足够多的报酬。 真正纠缠不休的人是越迷津,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秋濯雪不同,从始至终不肯放下。 这些事,本清晰可见,只不过越迷津七年来从没有去想过。 “可是人心往往比这道理复杂许多。”越迷津道,“其实你待我已很好,又対我有救命之恩,无论你希望我做什么,你都已远远超出了本应付出的。只是我索要得太多,因此并不甘心……” 越迷津的口吻仍然真挚,又十足诚恳,他所说的每个字都足够真心,真心到令秋濯雪几乎无法回应。 “这不是你的错。” 秋濯雪花了许多功夫才说出这一句话来,冥冥之中,他骤然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准备消失在自己的生命当中。 就如同知晓越迷津杀死万毒老人的那个瞬间一般。 秋濯雪开始感到不安,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分明越迷津就坐在眼前,分明他们已彻彻底底地开始交心谈论过往…… 他平生头一次如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失去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 秋濯雪苍白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明白,所以包容。”越迷津仍然平静,他望着秋濯雪的目光也同样不可动摇,“这就是我所犯的错。” 冷寒霜也好,圣教中人也罢,任何人冤枉你误会你责备你,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你理解他们的感受,你明白他们的恐惧,你了解他们的痛苦…… 越迷津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秋濯雪并非是越迷津纠缠七年的噩梦,正相反,他太好,好到从无过错,好到几近完美。 如今,梦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写了一大堆想回答读者的问题,但是写起来好几百字,就干脆删掉了。 就简单提一下吧: 世界上的人就是有好有坏,不过秋哥很强,所以不要害怕。 现在明确弯的只有伏六孤一个,在没有写明的时候,请默认他们都是直的,直的意思就是男人只喜欢女人,女人只喜欢男人。 喜欢秋哥的女性有(半枫荷就算半个),前面就提到过有很多女孩子为秋哥争风吃醋,后来秋哥跟慕花容传绯闻,自己又有所注意,所以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人。 其他的应该没什么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一章 怨恨要有相当的対象。 当这个対象开始分崩离析时, 怨恨也注定逐渐消弭。 与秋濯雪不过相识七天的越迷津的确能够怀疑他,然而自从万剑山庄离开之后,相伴至今, 已经足够越迷津彻底了解秋濯雪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当初在大船上,他在心底询问杨青的那个问题,最终同样回到了自己身上。 倘若你知道做错事的这个人是秋濯雪, 你又会如何想? 是人就会犯错,没有人能永远完美,秋濯雪也不例外, 因此他承担了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也接受越迷津対他的所有指责与怀疑。 越迷津无法再为了自己的私欲, 继续漠视真实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秋濯雪沉默片刻, 仍是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认定自己上当受骗,连秋某也不会例外。” 只是你很快就会选择原谅, 因为対方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出于恶意。 越迷津尖厉而刻薄地在心里想道。 甚至就连慕容华认识的那个女人, 你们成为了敌人, 你都能心平气和地承认她是真心対待慕容华,即便这点真情再微薄, 再脆弱。 你绝不会因为立场与敌対而去否认她的真心。 人性懦弱, 人人犯错后都需原谅跟借口来宽慰自己, 秋濯雪也一向满足他们, 视这份自私为理所当然, 视这份逃避为情有可原。 可越迷津不是这样的人。 “你曾经解释过,是我固执己见, 没有听进去,我不需要你的理解。”越迷津的眼睛里倒映着淡淡的月光,显得苍冷而无情,又亮得惊人,“你可以包容任何人,越迷津不欲成为其中之一。” 若非是现在的场合,他说起自己的名字,实在有些可爱。 就连秋濯雪自己都意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还能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可是秋某需要。”秋濯雪微微笑道。 这答案大大出乎越迷津的意料,他倏然皱起眉头,不能明白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你需要?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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