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洹张了张嘴,并未出声。 “怎么了?”聂行观把他的脉,脉象康健,李洹只好奇地看着他,眼里一派天真,明澈如稚子。 聂行观怔住。他突然懂得大还丹所谓“脱胎换骨,重获新生”是何意。 李洹前尘尽忘,陈宗明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聂行观每每求见,总被陈宗明以各种理由拒绝。 过了些时日,聂行观找到陈宗明,只说要下山。 陈宗明闻言大笑:“好,好孩子!你终于想通了。你成日隅在放鹿崖,一身本领不教世人知道,实在太可惜。下山后尽可找高手切磋,让他们知道我凌霄的神通!” 聂行观颔首:“我自当扬名。这一去不知何时归来,可否让我见师弟一面?” 陈宗明一顿:“李洹身体还是不好,且让他静养吧。等你回来,我带他去接你。你这一去多加小心,万万照顾好自己。” 聂行观沉默片刻。陈宗明只含笑饮茶,恍若无事。 聂行观低声道:“他再叫李洹不好,趁他什么都不记得,改个名字吧。他往后还要认识许多人,洹这一字,还是太少见了。” 陈宗明知道自己这弟子一向洞明,什么都瞒不过,便应下来。他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还沉浸在聂行观终于愿意入世的喜悦中:“现在正是好时节,你去多见一见山下的景色,凌霄山看似无际,对你还是拘束了。” 聂行观看那窗外探出的初绽桃花,忽然想到,阿洹来到他身边才不过两年。他心中一痛:“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也很好。” 陈宗明笑而拊掌:“不错,那便叫他李春山罢。行观,你只管去看世间,反正春山同春山都在此处,永远等候你。” 昭宁三年,时年十七岁的凌霄弟子聂行观出山入世,别过凌霄三千花影,走向他此后十五年中未尝一败的神话。 聂行观归山时,陈宗明带着众多凌霄弟子在山门亲自相迎。聂行观一眼看到李洹,他出落得越发俊秀,披着白裘,风毛簇着雪白的腮。 聂行观应付着师父的问话,不时看一眼他的师弟。李洹在听他身旁的师兄讲些什么,时而静静一笑,如春山落花。陈宗明看出聂行观心不在焉,又说了几句,便带着聂行观和李洹回了含痕。 含痕堂前的桃树不复繁茂,花朵早已化作泥土,风一吹,便落下枯黄的叶。聂行观见那叶子在风中飘零,心中莫名空茫。 “聂师兄?” 聂行观闻言一怔,看着李洹应了声:“怎么了?” 李洹对他露出温柔诚挚的笑:“听说从前我总是和聂师兄在一处。只是一年前我一觉醒来,什么事都忘记了,也不记得师兄了。师兄莫怪。” 聂行观从前看过很多次李洹对别人这样笑,这次却轮到他身上。过了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认得你。……李春山。” 李春山听着他语气有异,纳闷这人莫非从前并不待见自己,脸上却带起温柔的笑意:“可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前咱们怎么样,师兄改日能不能讲给我听?” 聂行观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觉压抑到沉痛,恨他竟这样毫无真心对自己讲话,好像他们是两个从来没有相干的人。 “你倒是一点没变。” 李春山心想这人果然不喜自己,便不再热切,守礼疏离:“聂师兄旅途劳累,回去好好休息。” 聂行观拂袖离去。路过那深冬枯瑟的桃树时,他脚步微微一顿,还是接着前行,仿佛只要不回头,就能将那个清寒缠绵的初春自此抛在身后。 聂行观惊醒,莫名心悸,忙看向身旁,李春山还好端端睡着,一手攥着胸前火玉蜷在榻最里处,离他很远。聂行观松了口气,心中空落。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聂行观起身关窗,忽然恍悟,他从没走出过含痕堂前的初春。他的师弟抛下他,把他困在那里了。 聂行观再无睡意,燃起烛台自斟杯茶,茶水放了太久,握在手里冰冷。他极慢地喝着那杯太苦涩的茶,间歇看一眼烛火明灭里李春山蜷睡的身影。那人睡得很安稳,影子被映在桌上,随摇晃的烛光动荡。聂行观下意识伸出二指按住了,好像要那影子不要再扰人心神,又觉自己荒谬,轻叹一声收回了手。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 聂行观回到殿中,见李春山依旧依偎在榻里侧熟睡,便给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帏。他坐在一旁,看一会书,看一眼床帏中隐隐的身影,心头安然。 榻上人模糊哼了声,聂行观起身挑起一半床帏:“起来了。早上什么都不肯吃,这会不饿么?” 李春山完全清醒过来,闻言无措地攥了下被子,看向聂行观。聂行观看到他的眼神,心下一沉。 两人坐在桌前,相对无言。李春山一味往嘴里塞东西,丝毫不抬头。聂行观见他那样子心中一叹:“慢点。” 李春山霎时噎了一下,咳起来。聂行观伸手,还没碰到他的背又收回去。 李春山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仍是不敢回想这些时日他的所作所为:“师兄,我没什么事了。” 聂行观默然颔首。 李春山始终不敢看他,垂着头,露出后颈一块圆润的骨节:“我回自己院里住吧……” 许久,聂行观轻声道:“好。” 池雁接到池仇的信鸽,趁夜下山。 池仇在一间酒楼喝酒,桌上摆满鸡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听说书的讲江湖传闻。见池雁来,池仇嘿嘿一笑:“爹没银子,你有没有?” 池雁庆幸今日带了钱。他会过账,池仇已经给他斟好了酒:“还是外边好啊,这几年只能下套逮兔子吃,早吃腻了。陪爹喝一杯,明日我就去紫微宫。” 池雁闻言,勾起心事:“你不必去了。” 他简短给池仇讲了讲李春山的事迹。 “他不是李家人倒不算什么,只是现在都知道他是青眉前辈的孩子,他又把紫微宫主毒死了。”池雁略一思量,还是道,“听说此前有个弟子失心疯,说小玉杀了陈宗明,我估计……那弟子没有失心疯。” 池仇大骂:“陈宗明该杀,小玉做得好!那紫微宫的老狗也该死,他是什么好东西?青眉去世和他脱不了干系,李家灭门是他和日月教二护法一起作的恶,小玉刚上凌霄大病那场,也是他下的毒,他被毒死,大喜事!我要不是困在那破境里出不来,早给他弄死了!” 他呵呵冷笑:“紫微宫那群人想要个说法是不是?光勾结日月教灭定侯府满门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你尽管找上门去,全给他们抖搂出来!” 池雁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有凭证吗?” 池仇有些得意:“有一次他刺杀我说漏嘴了。凭证……”他自怀中掏出日月教掌教印,“实在不成我把这个给他,让他出来作证。” 池仇又想起什么:“当年我赶去邓州给青眉料理后事,看见紫微宫人拖着许多凌霄楼的弟子尸首丢弃。哼哼,十之八九是紫微宫主那狡诈老狗反水,你也可拿这事诈一诈,看他们有什么说的!” 池雁又惊又喜,接过池仇递来的酒一口喝干。 那说书人正说到“杀生刀”,池仇听了一耳朵:“什么杀生刀,和你爹一样用乌刀。” 池雁想起那年破镜花剑阵的乌刀客,随口道:“似乎叫予夺,这几年风头很劲,四处找人交手。” “好像听过,一个个名号挺花。”池仇给池雁又满上一杯,甩了甩酒壶,“小二!再来三壶!” 池雁默默数自己衣袋里还有多少钱。 池雁深夜回到凌霄,遥遥望见自己房中似乎点着灯。他揉了揉眼,再看窗前仍是透出暖黄烛光。 池雁心如擂鼓,大步踏进去,便见李春山在他榻上,已经睡着了。池雁见过他许多次,从未如这一次般心中柔情激荡。他轻唤:“小玉。” 李春山眼睫略动了动,池雁又喊一声,李春山半睁开眼,拽住他一缕头发,不轻不重扯了扯:“你见过池仇了。” 池雁顺着他的力道俯身,整个人罩在李春山身上:“不见他,我还不知道你能瞒我这么多事。”他心中还是有些怨,不由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春山只当他是说池仇未死这一件事。“告诉你我成什么人了,不是拍花子么,处心积虑地……”他又拽了下池雁的头发,“把人家孩子抱过来养。” 池雁无言,拍花子虽十分难听,比起杀父仇人还是好了太多。他轻轻用手背拍了下李春山的脸:“还说我待你不好。你自己说,是不是自找罪受。” 李春山哼笑一声:“我自找的多了。” 池雁闻言,有些心疼他遭这么多罪,没多想便伸手去解李春山衣带:“身上怎么样了?” 李春山万没想到池雁回山后竟主动至此,又闻到他身上酒气浓重,想到他这么晚才回来,推了池雁一把,自己坐起来:“你去哪里了?” 池雁见他神色不好,凭直觉坦诚道:“去见我爹了。小玉,你愿不愿意见见他?他一直很挂念你。” 李春山闻言放了心:“不要。”他见池雁待他如此亲近,便靠在池雁身上,信口道:“等我上你家提亲时再见。” 池雁闻言脸热,听着这胡话心下竟也有些期待,下意识握住李春山的手。李春山不禁一笑:“雁雁,你最近……很喜欢我啊。” 池雁脸色更红,所幸烛光昏暗看不出,他便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微光说出混沌心事:“……嗯。喜欢你。” 这厢二人贴在一处喁喁私语,正是柔情蜜意,李春山一只手却不老实起来。 池雁摁住他的手,面红耳热:“你,你还没有好……” 李春山跨坐在他身上,好似调戏无辜民女的恶霸,狡黠一笑:“早就好了。雁雁,我看是你不怎么好罢。” 池雁闻言一窒,勇气骤生,一道指风灭了烛火。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 紫微宫新任宫主继位第二日便找上凌霄。池雁心中有数,不慌不忙与他关上门密谈。 盛亭亭才来凌霄楼不到一月,已被炼器长老训了好几回。她每次都可怜兮兮地撒娇道歉,一转眼又被抓到爬树。 这回她见四下无人,几下便窜上一棵树,坐在树枝上,小腿晃晃荡荡。她四下张望,眼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紫衣人满脸煞白匆匆离去,她正觉有趣,多看了几眼,树下忽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盛亭亭隐在叶子里望去,一个轻裘缓带的温雅公子向这里走来,正立在她藏身的树下。 盛亭亭从未见过这样文雅清俊的人,一时挪不开眼,却见那白裘公子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笑。盛亭亭一慌,恰又来了一阵风,一个不稳便掉了下去。 她紧紧闭上眼,却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盛亭亭睁开眼,正看见那人含笑的温柔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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