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岂能全身而退?”孟极道。 “枉我修行八百年,却不如一只牙都没长齐的雪豹看得透。”鸣蛇笑道。 孟极低吼一声,正要驳斥,闻卿拦住他:“傀儡,去义园做什么?” “义园内外设有结界,看不清里面情形。它们只叮嘱我不能放生人进去,其他一概不叫我知道。” “你从未进去过?” “从未。” “你可曾见过那操纵傀儡之人?” “那人心思缜密,从不露面。” 一问三不知。 饶是闻卿也忍不住暗叹,鸣蛇身为蛟龙,为一时苟活而助纣为虐便罢,可他与傀儡共事一年,竟然连幕后操纵者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行事未免太过死板,再问下去也只是徒劳,转而问道:“你想让我们如何做?” “找出背后操纵之人,杀了他。”鸣蛇道,“就算不是为了莺儿,也为了你们口中的苍生。” 说到此处,鸣蛇轻轻抬手,他那已然消退为白骨的双手,竟如沙般向那无尽的虚空中流逝,“我残存在这里的意识即将消亡了。下一段心魔我将不记得与你们的对话,但在合适的时间,你依然能够叫醒我。” 眼前景象也不知何时慢慢被染上一层红,闻卿的手腕几乎在同时被孟极抓紧。 “……等了五十年,我该娶她了。” 鸣蛇的声音尚未消散,一道刺目红光陡然劈开黑暗,哭喊声紧随而来,灌满整个空间,鸣蛇的虚影一阵扭曲,终于被那炽烈的火烧得烟消云散。 孟极仰头,固执的豹瞳也被那火烧得只剩一片赤色。 纵是在这幻象之中,那几乎要将天地万物灼成飞灰的熊熊天火,依然不减其势,张狂地扭动着身躯,持着想要撕裂这天地的架势,将鸦青的一贯的青灰,染成满目赤红。 “天火。”闻卿低声道。
第58章 火灼着空气,自脚底飞起,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扭曲,像是一条条濒死的蛇的最后挣扎,将方才的平和搅灭殆尽。 “那鸣蛇娶妻也不挑个好日子。”孟极道。 闻卿:“他们原本定于次日完婚。徐娘子早早换上婚服,只等鸣蛇来娶。” 孟极了然:“这是徐娘子意识最可能存在的幻象。” “这场火,起得太怪。”闻卿道。 就算过去五十年,每回想起这场天火,这股诡异之感总会爬满全身,如附骨之疽。 先是自东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天漏,紧接着,一道银白的闪电划过天际,登时将整片天恍得竟亮如白昼! 在这多数人还在梦里的深更半夜,那火便从闪电劈开的缝隙坠了下来。开始只是零星几个火星,不过眨眼,那火星便聚成了团,火团再聚成了球,狠狠砸向地面。 最先观察到天火的,自然是鸦青镇的守城士兵。鸣钟咚咚在寒夜敲响,家家户户立刻被吵了起来,从那窗纸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烛火,间杂一二清梦被扰的怒骂。 然而,在看清了窗外景象之后,那怒骂乍然变为肝胆寸裂的喊声:赤身裸体的男子、穿着肚兜的女子、嗷嗷啼哭的幼子,一股脑地从家门中挤出,却不知该逃往何方,怔怔地看向天边那越飞越近的火球。 火星吞噬了第一个人的时候,人群似乎才意识到死亡的降临,爆发式的向四面八方逃。 裹挟着极北之地寒气的风,竟临阵倒戈,将一股股热浪从地上卷起。 人跑得快,风和火跑得更快。火见风即燃,所过之处,只剩下一具具烧成乌黑的炭。而那侥幸逃脱之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却又被灼浪与浓烟捆住了脚步,一个接一个陷进已被天火烧得松软的土里。 哭声浸透了鸦青,或是更远处的疏勒六州,大淼王朝的国土被天火困住了,那火仍嫌不够,转瞬蔓延到海上,天上地下一片的红,如同真正的炼狱。 虽然明知眼前的一切全是幻象,闻卿仍旧攥紧了拳。 “阿卿……”在这天火的威力下,连孟极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你当时只有元婴境界,怎敌得过这样的火?” “那火不知为何,烧不到本座的身上。”闻卿道,忽然自嘲一笑,“传说天火涤净罪孽,烧得死凡人,却烧不死昆吾山一只罪大恶极的鬼。” “天火只烧该烧的。”孟极却道。 闻卿侧头看他。 “一群躲在老弱妇孺后面,贪生怕死的懦夫。”孟极恨声道,指尖一点那火光最盛处。 兰香院。 闻名疏勒六州的销金窟,影壁更是提满了士子书生的醉后浪语,天火重重围堵之下,只剩下一座牢笼般的木制阁楼,发出濒死猛兽般的愤怒嘶吼,却终于不敌天火之威,吱嘎呻.吟着轰然倒塌。 尖叫声、哭嚎声,就着火焰灼烧得劈啪声混成一片,燃烧的废墟里,偶尔爬出一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然而更多的,却是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女子撕心裂肺的嘶嚎。 “朱郎,我曾记得你说过,你会仙术……你那么厉害,能不能、能不能救救她们!” 哭喊里,一声悲切的哀求格外显眼。 闻卿与孟极同时向声源处望过去。 幻象在刹那间定格。 徐娘子身上婚服衣衫破碎,原本美艳的新娘妆面也扑上了一层炭黑,与方才顷刻倒塌的兰香院不同,风醉居因有闻卿布下的防护法阵,在这天火之中屹立不倒,只是往日溢满茗香的茶厅,此刻只有尘烟。 大堂之中,一根火烛也不需点,便已被火光映得赤红一片,徐娘子身后,一群妇人与幼童瑟瑟缩缩,虽然以袖掩面,仍旧呛咳不止。 鸣蛇一袭青衫,负手背对着大门,身体挡在徐娘子之前。 看两人神情,竟然像是对峙。 门外黑影重重,有人当当地砸着门框,污言秽语与惊嚎自门缝钻了进来,竟是一群男子,目眦欲裂,用尽浑身解数地撞着门,想要把自己挤进这鸦青唯一的庇护所。 若非有闻卿的阵法相护,只怕这风醉居的大门早就被人踏破了。 鸣蛇化身的货郎站在门旁,负手而立,冷眼看着那些费尽心力将门挤开一道缝的男子。 “放我进去!”一只眼睛自门缝透了过来,“火、火要来了!” 那人嘶声呐喊,见鸣蛇一动不动,啐了一声晦气,布满血丝的眼珠左右一转,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盯向鸣蛇背后的徐娘子。 “莺儿,莺儿,快放我进去,你定还记得我、我是……” 鸣蛇慢慢抬起手。 寒光陡然闪过,只听“咕噜”的一声极微弱的气泡响,那还没来得及说完的寒暄,便被一刀刺破。 徐娘子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她面前没了声息,不由得抖了一抖。 而风醉居外一刻不停的叫喊,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短暂地安静下来。 “莺儿,若我此刻开门,冲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风醉居空间有限,决计装不下鸦青全镇的人,到那时,你猜谁能躲在里面,谁会被丢到外面送死?”鸣蛇耐心道。 “不是有……不是有移山填海术吗?”徐娘子又道,“想当年那昆吾山,便是由那山神一整个搬过来的。朱郎、朱郎,你就算没有那神通,将那些姑娘们送到这里,总是行的!” 死里逃生的嫖.客似乎也听到了二人的说话声,想要活的欲望终究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又开始猛烈地拍起了门,那薄薄的两扇门板,纵使有法阵的保护,依旧被外力挤压的变了形,无数张脸争先恐后自那缝隙里挤了进来,然后是手。 “火海里的小娘们早死了,该救的是我们!”那手的主人慌忙之中抓到鸣蛇的衣角,挤出尖锐的叫喊,“快开门,火要来了!” 徐娘子的脸倏然惨白:“放开他!” 鸣蛇一动不动,那手的主人则抓的更紧,双手紧紧攥着那救命稻草般的衣袍,喉咙里冒出呼哧呼哧的喘气:“莺儿、徐娘子,好歹曾做过一夜夫妻,你赎身的钱还有我的一份儿,我们才是该活的,你可不能叫我们去死!” “去你的该活!”徐娘子终于再忍不住,提起裙裾,狠狠踩向那双污脏的手。那人双手卡在门缝,身后又不断有人向前挤着,忽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终于松开了鸣蛇的衣角。 赤红的火舌舔上窗纸,留下一道道蛇一般蜿蜒的痕迹。 “火!”无数吼声不约而同拼凑出这死前的最后图景。 “咣”一声,被挤压的变形的大门,重又紧紧关闭,门外众人的努力下,终于在最后关头,将一双断臂送进了这临时的庇护所。 那双断臂静静躺在地上,断茬处,一血缓缓洇了出来,将那原本绯色的袖管染成了暗红。 大淼品阶严明,能着绯服的,只有一州之长。 徐娘子自然认得,当年她在兰香院时,带给她最恐怖的噩梦的,也是这看上去衣冠楚楚的知州大人。 她跌坐原地,胸膛剧烈起伏。而在徐娘子身后,天火起时,被她抢着救下的一众妇人,并无灾后余生的庆幸,反倒开始闷头哭泣。 在这沉闷的哭声中,风醉居的大门,又开始响起一下下有节奏的撞门声。 “救、救我……清蓉在不在里面……” 断臂的主人竟还没死! 徐娘子手脚并用,猛地将身体压在门板上,近乎祈求地看向鸣蛇:“别、别让他进来。” 便在这时,众人当中忽然蹿出一名女子,扑在那截断臂上,在看清手上那玛瑙戒指后,爆出一声厉喝:“是相公,快让相公进来!” 那女子同样蓬头垢面,只穿一件单薄中衣,但两耳却戴着寻常人家绝对见不到的珍珠耳坠。 徐娘子愣愣看着她。 “相公是知州,若没了他,我们就算侥幸从这天火中逃生,此后又该怎么办!张夫人,李夫人,你们也说句公道话!” 经那贵人装扮的女子挑拨,原本瑟瑟躲避的众妇人中,又慢慢地站起了五六位女子。 几人也同样只穿着中衣,发髻散乱,面颊两块醉红,像是酒晕。 最初的怔愣过后,徐娘子忽道:“若早知兰香院众姐妹里还藏着几位官夫人,小女子定不会这般怠慢。” 徐娘子这话嘲讽十足,只是那妇人并未听出来,反而像是得了气势般,微仰着下巴:“既然知道,还不快把相公请进来!” “放肆!”鸣蛇怒喝,五指成爪,就要抓向那妇人头颅。 众人吓得一颤。 然而,就在妇人即将毙命的刹那,鸣蛇脸色忽地一变,捂住胸口,呕出一口带黑的血。 “朱郎!”徐娘子两步抢上。 就在她分神间,为首的官夫人一把将徐娘子推倒在地,抢着打开了大门。 守在门外已久的知州、侥幸逃生的七八男子,以及天火,轰鸣着同时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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