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亦真只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则咕咚一声,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以闻卿现在位置只能看见水云儿的背影,听见亦真这声惊呼,一时焦急,猛地站了起来,而原本枕着他膝盖的孟极,则咚的一声,身子一歪,后脑磕到了地上。 孟极“哼”了一声,眉毛抬了抬,似是要醒,闻卿此刻却无暇顾他,直接飘至二人身边。 闻卿:“发生何事?” 亦真像被定了身似的一动不动,等闻卿走近,先是向他挤了挤眼睛,又极小幅度地摇头。 闻卿拧眉,刚要上前询问,亦真又一把拦住他。 只见小道士夸张地动着嘴巴,指了指安静跪在徐娘子尸骨旁的水云儿。 “别、告、诉、她”。 闻卿勉强辨认出亦真的话,心中愈沉,索性单掌按在水云儿肩头,将她拧过身来。 “云儿,发生何……” “事”字尚未出口,那张满脸血泪、鬓发斑白的早衰面容,已然闯进视线! 闻卿一时怔然,松开了水云儿的肩头。 水云儿便又像牵线木偶般重新俯下身子。 “忧思过度,容易伤身。”身后传来一道难听沙哑的声音。 闻卿转过头。 孟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比他高了两头有余的高大影子拢过来,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住。而原本站在一旁的亦真,则被孟极挤到一边,拧眉瘪嘴,瞪视着这蛮不讲理的妖。 “阿卿!”孟极眉头扬起,“你无碍?” 闻卿自下而上,瞟了孟极一眼,缓缓摇头,随后踮起脚,按在孟极的后脑上:“不疼?” 直到此时,这豹似乎才意识到竟然是他自己“受了伤”,后知后觉倒吸一口冷气,一掌按住闻卿手背:“我浑身都硬,这点小磕碰,没事。” 闻卿“嗯”了一声。 孟极看向满地枯骨:“这是徐娘子和鸣蛇?” 闻卿点头。 “怪不得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孟极道,“连肉身都不留下。” “鸣蛇身上尸蛊与魔气,若不经鬼火淬炼,死后只怕有更多人受害。” “魂魄如何?” “已受亦真渡化,不日即可转世投胎。” “‘亦真’。”孟极忽道,“何时变得这么亲切?” 闻卿眉头一跳,索性不理。 “魂魄还在,便好了。”孟极倒也不刨根问底,转而看向一直垂着头的水云儿。 “丫头,徐娘子虽然死了,但她还会转世。下辈子托生到富贵人家,可比为你家山君做事要滋润许多。” 声音虽然依旧难听,语调却缓和至极。 闻卿还是头一次见这豹对着旁人有这样的和颜悦色,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岂料目光刚瞥过去,孟极便早就察觉似的向他所站之处挪动了一下脚步。 这下,肩头碰着,手背贴着,那豹子特有的温度又不容拒绝地自那缠在手腕上的尾巴,一丝一缕地传递了过来。 两人同时看向水云儿。 “云儿。”闻卿道,“哭声只会让亡魂流连人间,不知归路。” 小姑娘身子轻颤一下,继而双手撑地,规规矩矩为徐娘子磕了四个响头,这才慢慢直起身子,定定看向闻卿:“云儿明白的,云儿不哭。让山君与两位仙师见笑了。” 说罢,她在脸上胡乱一抹,未干的血被她揉得愈发触目惊心。 “这是……这是什么!” 水云儿起初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哭了血泪,此刻见到衣袖上的红,才又慌乱擦起脸来,岂料那血便像开了闸,越抹越多,到得最后,整张脸已被她抹成了花猫。 闻卿索性摸出手帕,为水云儿仔细擦拭。 亦真也在一旁宽慰道:“云儿姑娘,红颜枯骨,不过一副皮相,我为你开一副药,喝上几年,能恢复不少。” 水云儿垂着眼,只是乖巧地应着声,看她模样,只怕是仍旧不知道自己容貌大变之事。 “云儿姑娘。”亦真忽道,“我已是元婴修士,依宗内规矩,是可以收徒的,如果你不嫌弃……” 说着,亦真走上前来,手掌向下压去,按在水云儿肩头,然而,原本平静的水云儿却在亦真掌心碰到她的瞬间,受了惊般的低叫一声,身子猛地弹动起来,似乎下意识想将其甩掉。 “云儿,莫怕。” “姑娘!” 闻卿、亦真同时出声,两人一左一右钳住水云儿的肩头,将她从地上拽起。小姑娘一时不备,原本被她以裙子兜起来的徐娘子与鸣蛇的尸骨,便哗啦啦地重又散落到地上。 “阿娘……”水云儿伸手欲捡。 亦真一把按住她的手:“别碰。” 然而,水云儿还是垂下了头,在她脚下,那浅浅的血洼里,她终于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双鬓斑白,满脸横褶,直像被揉皱了的羊皮,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能勉强叫人相信,这本该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 只不过眼下这双眼睛,却被一只绣着仙鹤的广袖盖住了。 “云儿姑娘……”亦真一手虚虚挡在水云儿眼前,嘴唇嗫嚅,斟酌着说辞。 一声尖锐的叫喊自水云儿喉咙里挤出。 “姑娘,会好的……”话到一半,亦真忽然变得笨嘴拙舌,求助似的看向闻卿。 “容貌不可逆。”闻卿接道,“本座可以教你易容。” “啪”一声脆响,亦真单手拍在额头,摇头晃脑地无声嘟囔着,闻卿虽然看不出亦真想要说什么,从他那拧成八字的眉毛也能看出,定不是好话。 水云儿喊完,却是自己镇定下来,先是怔怔看着水坑里的倒影,而后忽然笑道:“倒也没什么能更坏啦。” 亦真登时愣住。 “仙君方才想要收我为徒,是怕云儿见到自己这副模样,一时想不开吗?”水云儿歪头问道。 “怎会?姑娘命中颇有仙缘,我只是……” “多谢仙君关心。诚如仙君所言,凡人早晚都会老去,我现在这副模样,倒也省去为容颜老去的忧虑了。”水云儿主动打断了亦真的苦思冥想,向他福了福身。 亦真还要说些什么,她却挣脱了亦真的搀扶,跪在地上,重新将那碎骨抱在怀中,“咚”一声,面朝闻卿跪了下去,“山君,水云儿一生为您效力,做牛做马,绝无二心!” 水云儿声音清脆,掷地有声,一时之间,这座早被结界笼罩的小小庭院,竟盈满了少女稚嫩却坚定的声音。 闻卿负手而立,垂眸看着这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云儿谢过山君对风醉居众人的照料。”不等闻卿回答,水云儿兀自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异常,“若无山君出手相救,不论是阿娘还是众位姐姐,恐怕早就在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后,死在兰香院里。” “本座于你并无因果。”闻卿道,“不必道谢。”
第63章 “老爷。”水云儿忽然换了个称呼,“我还记得,我刚刚来到风醉居时不敢说话,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天生哑巴,便连阿娘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有老爷那样耐心,总会抱着我,一遍遍地教我说话,教我认字。” 不同于其他被红奴救助的女子,水云儿是徐娘子亲自抱回风醉居的。小丫头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只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谁哄都不理会,百般无奈之下,红奴只得将闻卿请下山来,而这小丫头在看见闻卿乔装打扮的“刘氏后人”后,也不负所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后吵着要闻卿抱他。 想到这小丫头涕泗横流,又不管不顾地抹到自己衣领上,看呆了徐娘子的那忙乱场合,闻卿唇角染上一丝笑意:“云儿,起来。” 水云儿却垂着头,执拗地不肯动:“山君,云儿从前不知山君真面目,因此不免流俗,同众人一样恨那所谓昆吾山鬼,还望山君恕罪。” 闻卿叹气—— 不愧是徐娘子当女儿养大的,这倔脾气,和她如出一辙。 “本座从不生气。”闻卿道,“你是风醉居的掌柜,不可随意跪。” 水云儿一怔。 “徐娘子早有此打算。”闻卿向水云儿伸出手,小姑娘迟疑着将手指搭在闻卿指尖,顺着他搀扶的力道,慢慢站了起来。 “徐娘子最初将这想法与本座说时,本座尚有疑虑。”闻卿目光扫向水云儿胸前抱着的枯骨,“本座以为你机灵有余,坚忍不足。云儿,你以为风醉居是什么?” “庇护所。”水云儿道,“山君与红奴姐姐救助了许多孤苦无依的姐姐……” “她们是本座的耳目。”闻卿道。 话刚说出,不知是水云儿,便连孟极和亦真都同时拧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闻卿 :“你以为徐娘子为何年逾六旬仍能健步如飞?” 水云儿摇头。 “本座授予她修行秘法,能够夜行百里,好叫她去疏勒六州收集消息。”闻卿道,“与你最为亲近的柳如烟亦是如此。” 顿了一顿,闻卿又道,“与柳如烟同时入风醉居的几个丫头,也同样为本座驱使。” “丫头。”水云儿重复道。 闻卿“嗯”了一声,右手在胸前微微曲着,拇指在食中第二、三关节处反复摩擦:“本座教她们习练逍遥诀,她们效忠于本座……” 闻卿时而停顿,观察着三人反应,等到水云儿好奇地问“接下来如何”时,他便又用轻缓的语气继续讲述。孟极起先还算耐心,然而这豹对故事的兴趣,似乎又很快被闻卿反复摩挲着指节的动作吸引过去,不再听故事,反而兴致勃勃地盯起闻卿来。再看亦真和水云儿,则瞪大了眼睛,那小道士更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秘密,不时拍拍自己脸颊,仿佛要确定自己并非做梦似的。 “……然而长生之道,本就是一根独木,这许多年来,也只有徐娘子得窥入门之径。”闻卿最后道。 “可我从未听柳姐姐讲过。”水云儿喃喃,“我以为她信我的。” “本座命她们保守秘密。” “可……” 水云儿眼神无措,数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可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我曾听说,疏勒州常常有人离奇死去。可无一例外,死去的都是曾经欺辱过旁人的坏蛋。山君,是不是您帮那些可怜人出的恶气?” “本座只杀人。” 闻卿这句回答,并非肯定,却也不是对水云儿这话的完全否定。小姑娘听后,只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颓丧双眼中总算闪出一抹亮色。 “云儿,徐娘子既死,本座无人可用,你可愿接替她?”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水云儿声音清脆,狠狠俯下身去。 闻卿负手接下水云儿一礼,等到小姑娘站起身来,他才又道:“徐娘子身后事,你一人若是应付不来,可与账房赵叔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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