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救了我。” “那你又当我是什么?她的替身?你若说谎,我便要忘了你。” 她在兰香院里听过了太多的情话,能够轻而易举地从男子脸上看出极力掩饰的自然,也能够从那火热的腔子里,听出编造谎话时的紧张与不安。 “她死了,她不是你。你只是徐莺儿。”鸣蛇一字一顿,“绝非旁人的影子。” 咚、咚,那心跳在她靠近的时候变得有些快,但说这话的时候,却又忽然慢了下来。 “你再问我一遍。”徐娘子忽道。 她这样没头没尾地问,一面希望鸣蛇知道她意下所指,一面又恨恨地想,若他答不出来,我便忘了他! 然而鸣蛇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低声问道:“娘子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语调轻柔,尾音却带着抖,明明是哄人的语气,又含着明显的怕,怕自己期盼的一切全都是镜花水月,怕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果敢的女子竟真的丢了他一去不回头。 咚咚,咚咚咚,心跳的节奏这次全乱了,连带着呼吸也变得短促。 “真的。” 半晌,徐娘子低声答。 两人既然坦诚心迹,徐娘子便也不再与鸣蛇赌气,反而开始与他讲起还能记起的幼时趣事。 然而幼童时期虽然无忧无虑,却终归短暂,徐娘子只说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自觉再没有趣事可说,转而戳了戳鸣蛇翘起的嘴角:“……阿爹是疼我的。你呢?” “我幼时……”鸣蛇笑道,“只敢躲在巢穴里,望风也只能在晚上,那时候雪豹都回窝睡了,我才好偷偷自草木缝隙,瞧一瞧头顶的月亮。” “那……她呢?” 鸣蛇一愣。 “你说她救过你。你为什么受伤?” “娘子……果真不在意?” “我何必要去在意一个已死之人?”徐娘子满不在乎道,“你若这数百年来一直心里有她,见了我却又立刻忘了她,反倒是薄情。更何况……你方才也说过,我与她的魂魄是相同的。” “她曾是御兽宗掌教的亲传弟子,道号妙云。”鸣蛇道,“御兽宗宗规,每位弟子出师前都要降服一只妖兽作为灵宠,她寻到阳帝山,正巧遇见我与一只雪豹厮杀,她将雪豹制服后丢给了百兽山,把奄奄一息的我带回宗中替我疗伤,却并未与我签订契约。”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各自过去,初时徐娘子还对鸣蛇所说的“阳帝山”感到好奇,然而鸣蛇竟不知怎么讲到了阳帝山倾毁之事,徐娘子对这些神仙鬼怪的陈年旧事并不感兴趣,却又不想打断他,便只是呆呆盯着鸣蛇的脸,一阵睡一阵醒的听着。 幻象直到此处,忽然又快速闪烁起来,鸣蛇似乎并不想让闻卿二人窥探他与徐娘子太多过往,只把关键几处回忆摆在他们面前。 孟极好不容易得了闲,伸伸懒腰:“这徐娘子果然不是‘寻常’女子。生父给鸣蛇不明不白吃了,她竟能如此轻易地谅解杀父仇人。不过她前半生凄苦,也全都是拜生父所赐,若是这么一想,鸣蛇也是她的救命恩人,以身相许倒也合理。我看这段幻象中,两人感情这般好,不像是破阵关键,阿卿,累不累?少歇片刻。” 说罢,孟极用手拍了拍两人脚下地面,朝闻卿勾勾手:“坐下看。你那乾坤囊中还有什么吃的没,我有些饿了。” 闻卿将昨日孟极买来的食盒丢到他怀里,眉头紧锁:“这不是徐娘子。”
第55章 急速闪过的画面之中,只见鸣蛇与徐娘子二人在土地庙中从天黑坐到天亮,再坐到天黑,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夜。 徐娘子半步不离土地庙,鸣蛇也白日运功疗伤,身体好些便会去山中抓些野味烤制,徐娘子则就地取材,摘些野果山草。 这土地庙虽然距离鸦青镇不远,两人却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山野生活,倒像是一双真正的夫妻。 某日秋日西挂,土地庙茅草屋顶镶上一层金边,鸣蛇踏夕阳而来,轻轻推开小庙门扉,木门吱嘎一声轻响,被鸣蛇拎在手中的野鸭扑棱棱扇着翅膀。 “朱郎!”徐娘子自柴房探出身子,蝴蝶般灵巧飞了出来。 闻卿盯向幻象中如胶似漆的二人,便在此时,单指轻点徐娘子的身影。 原本绝不可能被干扰的记忆幻象如水波荡开,那葱绿的身影似乎被扰乱般,慢了一瞬。徐娘子脚下的草木眨眼间枯萎,整片幻象也连带着受到影响,竟像是一张浸了水的山水画,颜色迅速黯淡下去。 正将食盒里的糕点囫囵塞到口中的孟极也发现了不对,伸手向徐娘子一捞,果然,那道葱绿身影眼色越发浅淡。 “怎么回事?记忆幻象不会被外界干扰。” “本座记得,徐娘子求药下山后第二十一日,红奴哭哭啼啼跑回来,只说徐娘子吐血昏迷,求本座救她。”闻卿道。 鸣蛇从风醉居离开,正是徐娘子下山第二十日,而她于次日发病,想必与这次的会面息息相关。 然而在这幻象中,莫说第二十一日,便是第三十一日,徐娘子都没有任何体虚吐血迹象。 “这不是真实存在的徐娘子。”孟极皱眉。 闻卿点头:“是心魔。” “魔”字刚一出口,幻象剧烈摇晃起来,闻卿手腕随即一热,被一股巨力扯得向前趔趄,倒进孟极怀中。而那依偎在一起的徐娘子与鸣蛇的脸,竟扭曲着搅缠在一起,不过片刻,这片幻象终于哗啦一声,彻底破碎! 腥臭的魔气自脚底攀爬而上,似烟如雾,纠缠着幻象中的不速之客。 黑暗浓稠地包裹而来,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 一道飘忽的声音,便在这几乎无穷无尽的密闭空间中响起: “五十年,我终于从这段心魔中得以解脱。” 话音刚落,“嗤——”一声轻响,暗金色的火苗自身后亮起。 闻卿与孟极同时回头。 一道被魔气侵蚀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影子在半空悠悠漂浮着,在两人看过去的瞬间,飘到他们面前。 “鸣蛇?”孟极一步踏到闻卿身前,然而刚要撑起气势,又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子,看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鸣蛇,喝了一声,“你与那混沌身上气味,怎都这么窜鼻子。” 鸣蛇依旧是一袭青衫,薄纱网巾,身后背着空空如也的竹篓,眉目与幻象之中的货郎一样,清润舒朗,带着书生的儒雅气质。 孟极这话说得无理至极,鸣蛇却不以为忤,脚不沾地地退后几步:“阳帝山的雪豹。我与你倒是曾有一段渊源,想不到竟在这种情形碰面。” 孟极皱眉:“我何时见过你?” 鸣蛇略显惊讶地挑起眉头,审视般看了孟极半晌,孟极被他看得不耐,正要说话,却听鸣蛇感叹一声:“许是我认错了。你的气息,倒像我一个……旧友。” 说完,鸣蛇又看向闻卿:“昆吾山神,多年未见,你不仅道行精进,也总算不再孤身一人。” 孟极还要追问,闻卿却抬手拦住了他,对着鸣蛇略一颔首,算作寒暄,随即单刀直入:“你将本座扯入幻象,所谋为何?” 鸣蛇笑道:“数十年不见,你还是这般难以接近。” 闻卿喉头一动,并不作答。 鸣蛇也似自觉无趣,摇头笑了笑,又问:“你觉得从何时起,这幻象便不再是记忆?” 闻卿道:“自你坦言你是妖。以徐娘子性格,不会留在你身边。” “你倒是比我更了解莺儿。” 鸣蛇自嘲一笑,衣袖轻挥,四周景色急剧变幻,不多时,三人竟然又站在风醉居的茶厅之中,只不过这次,货郎打扮的鸣蛇却坐在二楼雅间,一面听着老乌龟在台上说书,一面与坐在邻座的徐娘子谈笑风生。 鸣蛇抬手,指尖隔空描画着徐娘子的脸颊:“我原本以为,她与妙云拥有相同的魂魄,本不会对妖存有芥蒂。” 他的声音极轻,动作也尽可能温柔,然而在他的指尖碰到徐娘子的瞬间,那幻象依旧无声散去了。 “只是我终究忘记了,莺儿只是凡人。”鸣蛇捻着指尖,轻声一叹,“昆吾山神,难道凡人与妖,果真不能善终?” 闻卿尚未回答,反倒是孟极反问道:“你以为徐娘子为何离去?” 鸣蛇:“我是妖,她是人。她怕我。” 孟极嗤道:“你自诩深情,却连情之一字都不懂。” “一只小小雪豹,我不懂,你却懂?” “我不懂凡人。”孟极大方承认,随即撇过头,不知有意无意,看了闻卿一眼。 闻卿眉头一跳,当即想起孟极此前那番近乎赤.裸的陈情,继而手腕一热,这豹的尾巴又不知不觉缠了过来。 他下意识将那腕粗的尾巴尖捏在手里。 两人互相递送眼神的小动作,当然逃不过鸣蛇双眼,鸣蛇原本无动于衷,直到看见闻卿抓过孟极尾尖揉着,忽然笑了一声:“依我所知,雪豹的尾巴,只在求……” “我只知道徐娘子心地善良。”孟极猛地出声打断,语气愈发严肃,“她虽然被生父抛弃,心中却并未生恨,绝不会与杀父仇人厮守终生。” 鸣蛇面色一沉:“她的确逃了,但第二日便发了病,又被魇兽缠住,整日噩梦不断。我当时在她屋里,听她喊我的名字,不忍看她病下去,便把众人关于我的记忆全都抹去了。包括那小鬼伥。” 闻卿:“这段心魔——” 鸣蛇:“我一直在想,若当日我不曾将身份告知莺儿,我二人是不是就不至于此。” “哪有那么多如果。”孟极道,“但你既然已经斩断因果,你二人后来为何又在一起?” 鸣蛇苦笑:“若因果如此简单便能斩断,只怕三界也该少去九成的痴男怨女。” “莺儿虽然不记得我,梦魇时却依旧会喊我的名字。”鸣蛇道,“她发的急病虽然好了,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弱,昆吾山神,你也该记得,那时莺儿的身体,靠九转还魂丹都只能吊起一口气。”
第56章 直到现在,闻卿才想当年徐娘子为何离奇发病、又迅速好转。 “她的三魂丢了。”闻卿道,“原来是你。” 当时他被红奴一路拽着下山,一看徐娘子的脸色便知道时日无多,然而红奴却不肯轻易放弃,几乎将闻卿平素炼的丹药全喂给了徐娘子。闻卿心知就算是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一个三魂都快逸散的凡人,却担心红奴因此事生成心魔,便任凭红奴执拗下去,却在一旁吩咐鬼伥四兄弟给徐娘子准备后事。 然而突然有一天,这小丫头一扫愁容,得意洋洋地向自己炫耀,她将徐娘子的病治好了。 也正是那日,闻卿自红奴口中,第一次听到了“朱姓货郎”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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