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口不愿娘子每日垂泪,便知趣地自己长好了。”货郎笑道,随后掀开被子,双脚稳稳当当站在地上,走了两步,“也可以下地了。” 徐娘子先是怔怔看着,继而喜不自胜:“你大好了!” 她拍着手说正巧前些天为他定做的秋衣缝制好了,要为他取来换上,便又像鸟儿般飞了出去。 幻象明显的一顿,继而画面一转,这间临时腾给货郎住的女儿闺房,竟然空无一人。 徐娘子左臂挂着一条山青色长袄,脚跟还未落地,便已看见了那扇半敞的窗,只见她慢腾腾地走到内室,看向空空如也的床榻。 “还是走了。”她喃喃道。 在她头顶,一条三尺有余的蛇,正盘踞于房梁,无声看着她。 这条蛇鳞片边缘圆滑,青碧为主,日头下闪着黑紫的光泽,头骨处更有两块凸起,尾巴则有三道黄色尾环,正是已经化蛟的鸣蛇。 鸣蛇盯着徐娘子看了半晌,直到徐娘子坐到梳妆台前,,既不哭也不喊,反而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扑着粉,才顺着支窗撑开的缝隙,悄然溜走。 闻卿与孟极两人的脚步,便被这条拇指般粗细的鸣蛇一路引着,来到了昆吾山麓那间供奉着土地神的小庙。 五十年前,这间小庙并不如现在破旧,蓬草做的屋顶足可挡雨,土堆的面墙也能滤去不少风声。这里香火不算鼎盛,但逢年过节,也会有汉人前来,燃几柱香,再摆上一两盘贡品,只为求个心安。 没人知道这间小庙到底是谁修建的,但鸦青镇的人都知道,自这间小庙建成起,虽不见有人维护它,但它在疏勒这样的疾风骤雨里,却从来没有倒过。 “这间庙,倒在五十年前。”闻卿道,“压死了一个在此处歇脚的猎户。” 这恐怕是这间土地庙的唯一“劣迹”了。 然而说到这里,闻卿忽然拧起眉头。 又是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天火降世,五十年前朱姓货郎因寿数被他盗用而死,五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这间不知由谁搭建的土地庙,倒在了天火熄灭后的那场山雨里。 莫非那鸣蛇竟是…… “阿卿,这幻象之主,只怕不是徐娘子。”孟极沉声道。 闻卿“嗯”了一声。 孟极又道:“你说过,徐娘子与鸣蛇定有连心契。但她仍旧是凡人,被那三只傀儡刺入胸膛,就算魂魄侥幸不灭,肉身依旧难逃一死。阿卿,幻象亦是阵法……” 闻卿知他心中所想,接道:“阵法需要灵力维持,徐娘子一介凡躯,不可能以魂魄之力,支撑这幻象不倒。” 孟极:“幻象之主,只能是鸣蛇。” 闻卿看向那只盘踞在蒲团上的鸣蛇。 堕魔之前,这鸣蛇可以算得上眉清目秀,一身青绿色鳞片紧密而有光泽,腹部两对薄膜般的翅膀,在向前爬行时小幅度震动,尾巴上三圈黄纹,偶尔发出咔咔声响,凶性内敛,只显得威势十足。 鸣蛇在蒲团周围转了几圈,似乎在仔细分辨这段时日土地庙中的来人,片刻之后,它终于停了下来,一道暗金色的光芒闪过,鸣蛇化成人形,衣衫大敞,摔倒在蒲团之上。 只见片刻前还几近愈合的伤口,此刻却狰狞地扭曲着,蜈蚣般盘踞在鸣蛇胸膛,皮肉卷起,伤口已有溃烂之势,发出阵阵腥臭气。 “这气味……”孟极打了个喷嚏。 “是魔气。”闻卿拧眉。 鸣蛇在风醉居疗伤这几日,竟为了不让徐娘子看出来,强行压制着魔气腐蚀,此刻显然是魔气成倍反扑,只是—— “鸣蛇究竟是何时堕了魔?” 鸣蛇扯开衣衫,斜靠在供桌旁,咬住左手衣袖,右手攥住幻化出的短匕,深吸一口气,挥刀向那已被魔气腐蚀的腐肉挖去! 腥臭的黑水与汗珠淌过胸膛,随之便是甜腥的血气,一滴滴一道道顺着鸣蛇胸膛向下流去,将他身上仅存的大袴,也染得湿濡一片。 . “别看。”孟极忽然抬手挡在闻卿眼前。 “你看他眉清目秀,以为本座会对他见色起意?”闻卿笑道,手搭在孟极胳膊上,将其按了下来,“鸣蛇心有执念,故而造此幻象,你我想要破阵而出,还需要找到他的心结所在。” “他若果真喜欢徐娘子,只怕是遗憾没能和她成亲。”孟极道,“破阵关键,许是在天火当晚。” “不像。”闻卿摇头,转头看向盘坐运功的鸣蛇。 鸣蛇膝头摆着一方葱绿的手帕,正是徐娘子在照料他的这几日间,随身带着为鸣蛇擦汗的。 “魔气侵蚀已经侵蚀心脉,鸣蛇必死无疑,若他对徐娘子有情,便不会继续招惹她。” “阿卿。”孟极道,“你不懂妖。” “妖与人都是天地化物,不该有区别。” “有。”孟极断然道,“凡人一辈子可以爱许多东西,但妖的心,却只装得下一样。就算性命与情这两样同时摆在眼前,妖修也只会挑一个。” 孟极声音低哑,恍惚间,竟又和青摇之巅那道饱含了风雪的诀别重合了。 百年前便已不知跳动的心,在此刻直如被一双铁手攥住,钝钝地抽痛起来。 闻卿下意识掐紧孟极手腕。 作者有话说: 孟极·直球(1)
第52章 识海翻腾如浪涌,闻卿几乎快被那无数一闪即过的记忆淹没,直到画面定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上。 苍白天地间,一道群青色身影蹒跚独行,身后两排凌乱脚印,滴滴血水自裤管流下,又在落地刹那冻成片片血花。 此地已在极北之地边界,再向北便是古归墟,传闻众海之海,无底之谷,可埋葬一切的终结。 身后不见任何来人踪影,既没有孟极的踪影,也不见追兵,在这天地一色的雪原里,似乎只有这一道身影,固执且茫然地前行。 这段记忆幻象虽然来的突兀,但闻卿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青摇之巅那段记忆的后续回忆。 雪中的身影似有所感,停下脚步,一张与闻卿一模一样的脸缓缓抬起。 泪水、血水冻硬在脸颊,那一双透黑的眼睛漠然望过来,一身凌厉风骨,煞气逼人。 修士似乎看着虚空,墨染的瞳仁里又分明映出一道银红身影。半空之中,闻卿看着这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容,修士也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几乎同时开口: “闻卿。” 一者清润,一者冷肃,闻卿垂眸看他,修士则仰起头,唇角慢慢扬起。 “闻卿,你来了。”修士开口。 闻卿默然。 “阿极……”修士道,“你既然来到此处,想必我也成功了。” 闻卿点头:“孟极已转世。” 修士闭眼,眉心亮起一道金光,片刻后,闻卿心头也涌出一股热流,早就与心血融在一起的孟极心头血,受到这缕光芒牵引,竟缓缓飘出,于修士眉心轻轻一碰,像是一触及离的轻吻。 修士眉心一动,那张冰封般的脸上这才现出几分真正的喜悦:“你与他也定下了连心契。甚好。” “本座不是你。你想要的,本座做不了。” “你以为——我想要什么?” “孟极前世因你而死。”闻卿答,“你欠他一条命。” 对于闻卿的回答,修士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笑一声,又抬起脚,缓缓向前走去,动作虽然缓慢,可身形却已顷刻飘远。 “你的确不是我。”修士的声音悠悠传来,衣袖翻飞间,混杂着冷肃冰雪气息的牡丹清香将闻卿团团围住,“阿极也的确不该死。但你的转世,并非为我还债。” 修士的声音愈远,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却依旧清晰,仿佛一首没有结尾的小调。 “连心契不是束缚。闻卿,去吧,去寻你的道,只是不要再踏上我的旧路。” . 闻卿猛地睁开眼睛。 幻象当中,似乎过了千年百年,又似乎只是弹指一瞬,回过神时,闻卿与孟极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对视,这豹颇为纳罕地看着他,似乎不解于他的忽然发怔。 “何必如此……固执?”闻卿轻叹。 “什么?” “修道本为超脱三界,为何偏要受情爱所困?” 孟极垂头看他:“凡人只说求道。可是阿卿,道又是什么?” “修道修心,乃是求证本真。” “所以道在修行者眼里,并无定数,于他人而言,断情绝爱是道,但若我心向情,那情也是道。” “大道求长生,修士一旦动情,身陷红尘,便再难善终。” “什么是善终?像那玄云宗开山祖师一样,渡了雷劫飞升成上仙便是善?可你看那清微子在仙界逍遥自在几千年,为何从未下界回来看过他这些徒子徒孙?”” 闻卿一时无言,只得道:“本座既未飞升,如何知道?” 孟极便又道:“只怕那所谓飞升全是个笑话,实则天雷之下从没人能生还,全被那九十九道雷劫劈成了飞灰。” “……歪理。” 三界修士,终生所求不过是为飞升长生,若是知道这豹一通胡搅,硬把飞升说成送死,只怕要各个吹胡子瞪眼,扯着除魔卫道的大旗,将他立刻击毙与此。 “依我看,为了心上人而死也不错,那些修道几百年从未尝过心动滋味的老牛鼻子才叫可怜。远避红尘数百年,凡人的贪嗔痴爱欲恨全都不识,又与那未开悟的鸟兽虫蚁有什么区别?” 孟极说话时语调平稳,尾音是惯有的沉中带哑,既像哄人,又像耍赖。然而那一字一句,却像是一锤接着一锤,钉子板敲进闻卿心头。 闻卿只是道:“歪理。” “岂是歪理?”孟极眉头一挑,“凡人修道为长生,可妖修本就是被动入道,刚开悟时,更是连凡人口中的‘活’都不知道是什么。我们修行,一半是为了体验‘活’,一半则是本能想要‘活’。” 闻卿无从辩驳。 他并不记得前世自己为何求道,但他醒来后,以这魂魄形态徘徊于昆吾山中时,唯一的念头便只有一个:不能被其他魂魄吞噬。这驱使他活下去的本能,同样驱使他炼成了鬼修真身,可如此近百年,他的确如孟极所说,一直不明白这样“活”的意义为何。 是潜心修道,以鬼修之身飞升成仙? 之后呢,又该如何? 若所谓的天界众人果真无欲无求,又与他现在这般一无所有的状态有什么区别? ——直到现在。 “凡人修道是为了活,那妖弃道也是为了活,左右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不论最后求的是什么,都算是得证自己心中之‘道’,阿卿,这不该被叫做固执。”孟极并未察觉到闻卿的沉默,认真道。 直到现在。 闻卿抬眼看向孟极。 一道连心契,将他的性命与一只雪豹的命锁在了一起,直到他看见记忆深处那双苍青豹瞳里的执拗,他才终于窥见了一丝活着的目的——至少,不能叫这只蠢豹为了他轻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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