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鎏金双蝶镂空银香球,串着玛瑙的流苏互相敲击,激起阵阵轻响。 幽香袅远,雾一般染遍正殿各个角落,怀中的新娘似乎被这混杂着泥土清香的牡丹香所扰,身子愈发软了。 等到终于在那牛眼泥塑前站定,闻卿召来一个蒲团,丢到新娘膝下。 待新娘不情愿地跪下,闻卿撩起衣袍,也单膝跪在新娘面前。 “娘子。”他喊,声音是轻且亮的,“子”字的尾音偏轻,像是羽毛搔在手心,勾起人心尖的一团火,“山神娶妻,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新娘没应答,攥着帕子的手却紧了紧,僵硬着弯下腰,闻卿也垂下头,两人的头顶轻轻一碰。 哗啦一声,檐外的铃铛响起清脆的撞击。 闻卿垂眸看着新娘露在外面的手。 这小妖原本的肤色和疏勒六州的本地人相似,有些偏黑,应是长年日照所致。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有厚茧,却并非剑茧,反而像是惯用软鞭的手。 “娘子莫怕。” 闻卿边唤着,握起那双手,指腹在新娘掌心轻轻刮了刮,随口调笑道,“你晓得方才阿大在说些什么?把红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羞跑了。本座倒是想不到那木头脑袋一般的小子,竟也会知道‘闺房之乐’……” 新娘猛地抽回手,片刻后又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合规矩,迟疑着把手放在膝头,只是这次,双手紧紧捏在一起,再不露出手掌了。 “山君浑说什么。” 新娘刻意捏紧了嗓子,似嗔似怒喊了一句。 “是为夫莽撞了,盖头还没挑,碰不得。” 闻卿笑道,从腰间乾坤囊中摸出一柄玉如意,莹润的羊脂玉在烛火下闪着通透的乳白色,流云玉柄一颗银铃,叮咚作响。 雕着牡丹纹样的如意探到盖头下面,轻轻挑起一角,正瞧见新娘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只这一眼,便知相貌不凡。 然而闻卿思索片刻,又将盖头撂下,拉过一旁空着的蒲团,坐在了新娘旁边。 两人肩头轻撞在一起,新娘身子一僵。 “莫怕。”闻卿假作安慰道,“我一见你,便喜欢得紧,我不愿你怕我。我们说说话,待得熟悉了,你再见我便不要喊叫了,我带你去东院静修殿,我们喝过合卺酒,再行洞房,可好?” 虽不知盖头底下是什么表情,单听那骤然变重的呼吸,闻卿便知这小妖气得不轻。 在挑起盖头的刹那,雪豹的妖气便丝丝缕缕钻进了鼻中。闻卿这才知道自己之前为何一直察觉不到妖气——这红盖头是一件上品法器,能够隔绝阴阳,隔着盖头,活人的阳气、妖气半分不会逸散,闻卿的鬼气也无法探查到盖头底下的生灵。 可一旦盖头掀起,阴阳骤然交融,饶是闻卿几百年道行,也会有一瞬间麻痹。 这小妖明知打不过自己,想要取巧,等的应该就是这须臾的破绽。 舌尖咋摸着空气中残存的那一缕妖气,隐含一抹风雪的清润,然细细品味,却又有几分炽热从那茫茫无际的纯白中滋生出来。像是昆吾山头洒满了烈日,厚重的冰雪无声融化时,钻进鼻中的泥土香。 闻卿忽然生出疑惑。 这小妖妖气纯正,修的是上古流传的太清心经,讲因果,遵天道。然而前几日那硬闯进护山大阵的雪豹魔气冲天,一身元婴修为也全是靠吞噬人血和魂魄堆砌出来的,两者一正一邪不同,按理不可能有交集,这小妖为何要替那几只堕魔的雪豹复仇? “好。”新娘平复呼吸,低低应道。 闻卿不知不觉已将整具身体搭在新娘身上,指尖隔着红盖头,抚上小妖的侧脸:“那便从最寻常的谈起。娘子啊,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 声音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正是鬼修最常用的“惑心音”。 盖头底下的人顿了顿,似乎正在努力唤回神智,可他只剩两簇将灭未灭的阳火吊着半分清醒,又怎么可能抵得过闻卿修炼百年的法术? 不过多时,大红嫁衣罩着的身子便软了下来,霜打的茄子般向一侧歪去,闻卿眼皮一垂,抬手将人揽在怀里。 “娘子。”他唤,“说与为夫听。” “我乃……家中幺儿。”新娘沉沉答道,嗓子里像是含了蜜糕,雾蒙蒙的听不真切。 闻卿执起新娘的手,这回这小妖却没力气再抽回去了,只是仍旧下意识攥着五指。闻卿指腹轻搔着对方掌心,一不留神,便划进指缝中,与他十指交扣。 隔着盖头,闻卿用他冰凉的嘴唇碰着新娘的耳廓,动作温柔多情,墨黑的眸子里却半分欲.望也无。 他正用鬼气探寻这小妖全身经脉。 然而他刚刚喂进去的三分鬼气,竟像石沉大海,被这小妖尽数吸收。 闻卿讶然一笑,却像怕新娘跑了般,将这小妖的手扣得更紧了。 修炼不同功法的人,本身灵气会有微弱排斥,更别提他一介鬼修。然而这小妖对于自己灌进其体内的鬼气竟然丝毫不觉得难受。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这上门寻仇的小妖,竟是个与闻卿极其适配的炉鼎! 人界修士中,能够以自身为炉,辅助道侣精进修行的本就不多。至于适合给鬼修当炉鼎的,修真界千年来更是从没有一例。然而这千年不遇的好事,竟然让闻卿遇到了,更别提眼前这小妖气味香醇,元阳无损。 就算闻卿于修行悟道一事从不执着,但这主动上门的猎物,又岂能放跑? 目光掠过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那截腕骨,古铜色的皮肤下,青绿的血管正有力地跳动,一缕鬼气悄悄缠到小妖手腕,制住他可能的挣动,闻卿右手五指化爪,便向小妖颈骨脉门抓去。 作者有话说: 阿大:(咯咯咯)君上对娘子见色起意,想要与他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红奴:这样那样? 阿大:(比划一番) 红奴:阿大你平日里都在看些什么! 阿大:(咯咯咯)君上瞧的那些小人书……
第5章 娶妻 5 然而,闻卿的手还未碰到新娘的皮肤,却被对方紧紧钳住。 闻卿下意识看向缠在小妖手腕上的鬼气,这一道“鬼锁”,取自他炼成鬼道真身后的第一道阴气,与人界修士降妖除魔常用的“缚妖绳”相似。除非道行高过他,寻常修士决计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挣脱,然而这仅有金丹境界的小妖,竟然丝毫不受鬼锁束缚。 闻卿再不打算对这谜团重重的小妖温火慢炖,鬼气凝聚,两柄通体漆黑的三尺长剑赫然出现在掌心。 新娘似有所感,一声“夫君”哑哑唤出,竟软下语气温声哄道:“夫君,非是我不愿,只是合卺酒未喝,礼数不全,不可…… 闻卿冷笑一声,手腕轻抖,剑首所挂玄玉叮当作响,剑光如水,无声向小妖胸膛刺去。 炉鼎,死的也行。 杀意一起,鬼气阴森。 那小妖像是终于察觉,危机当头,容不得他隐藏实力,当即双掌拍地,急急向后退去。匆忙间,红盖头终于被阴风掀起,倏然掉落。 来不及藏匿的妖气瞬间漫散在整间大殿。 视线扫过小妖面孔,闻卿的脚步却是止不住一顿。 眉深目遂,肤色偏黑,满头乌发编成一股股细麻花辫,被一顶镶金紫玉冠于脑后高高束起,额前箍一根细革带,正中镶枚浑圆红玛瑙。 合该是被誉为“雪山之灵”的天地造物。 “你……” 闻卿嘴唇轻颤,剑尖轻垂。他与这小妖虽然从未见过,但只这一照面,胸腔里那颗死去百年的心便咚咚乱跳如擂鼓。 修行之人感悟天道,或偶感天机,便能抓住因果机缘,一朝登天。闻卿以“逍遥”入道,原本于“因果”二字最为淡薄,然而只这一眼,死寂的识海便有如万钟齐鸣,叫他不可能忽略。 “新娘”两道剑眉紧拧,半垂的眼皮随着骤然变亮的烛火倏忽抬起,一双裹挟着冰雪的苍青眸子,正对上闻卿的眼睛。 闻卿呼吸一窒。 这双眸子虽然眼神冰冷,但百年间闻卿修行时偶被魇兽拉入梦境,却总是能在一片浓雾里瞧见一双炽热的眼睛,瞳色苍青,透彻如玉,外圈拢着黑色眼环,与这小妖一般无二。 逍遥一道,讲求随心所欲,然而一旦生出因果,却要至死纠缠。若无法及时斩断,极有可能生出心魔,永堕阎罗。 可这因果—— 却不是仅靠剑就能斩断的。 鬼气凝成的子午含光剑乍然破碎,正当闻卿杀意退去的刹那,一道白色虚影快如闪电,从新娘的广袖中钻出,如蛇般在闻卿身上层层缠绕,嘶嘶声响,虚影一端化作猩红兽嘴,狠狠咬上闻卿露在圆领外的脖颈! “当”的一声,那虚影像是咬在百炼钢上,发出金石相撞的刺耳鸣音。 低沉的兽吼声里,地上多了几颗残破的野兽犬牙,还带着暗金色的妖血。一击失手,白色虚影急速退去,化作一团浓稠雾气,挡在小妖身前。 “新娘”抖落这身束手束脚的婚服,现出内里烫金流云纹的藏青圆领腰线袄,下裳四片褶裙随脚步腾挪徐徐绽开,在烛火通明的大殿之中,宛如一朵盛放墨莲。 只是身后那一条毛绒尾巴却着实让他少了几分威风。 白底千层靴向前迈开半步,闻卿咧开嘴角,苍白的唇角含着笑意。 “娘子身手不错。”指腹在脖颈上摸索,那里被这诡异的法器咬出四个浅坑,并无血迹,“可惜道行不够。” 谁想简单一句事实,却激怒了小妖,只见他一咬舌尖,喷出一口阳血撒在那诡异白影之上,刹那间妖气四溢,竟隐隐盖过了浓稠的鬼气。 手中鬼气窸窣积聚,子午含光剑发出一阵尖锐鬼啸,像是生出灵智般,脱手飞出。 闻卿以气御剑,短短数息之间,两柄乌漆长剑与白色虚影在须臾间已然交接不下百次。 含光剑招招致命,却意在逼退对方,金鸣声的间隙,闻卿已瞧见小妖面色愈发苍白,知他不敌自己,便有意放缓攻速。 而那被白色雾气掩映的诡异法器,此时也露出真身,竟是由一节节野兽脊骨拼成的骨鞭。闻卿轻叱一声,两指快如闪电,刺进浓雾,直取骨鞭中断那节明显浑浊的骨块。 “咔嚓”脆响下,雪豹的攻势竟也像这把被捏住弱点的骨鞭,立时停顿。 “娘子现下,可愿听为夫一言了?” 闻卿斜眄着他,银红的貂裘已在方才的打斗中被他解下,此刻一袭朱红长衫,胸前以金线绣成的团簇牡丹开得正艳,除去那不似活人的苍白面色,确像个春风得意的俊俏新郎官。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低沉冷哼:“技不如人,死不足惜。” “大婚之夜,打打杀杀如何行得?”墨黑的眼珠在雪豹冷厉的脸上扫过,像是想起什么,闻卿忽然笑道,“娘子方才不是还催着喝合卺酒?本座这就去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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