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修议论纷纷,猜测莫非难道魔族又卷土重来之时,长明真人当机立断,剑指东南:“去幽都。” 修士开山立派,取山水灵气、受凡人香火,自然会庇佑山下百姓,历来各宗各派弟子下山历练,都会在离宗门驻地较近的区域,久而久之,宗门驻地方圆百里的区域便成了各自“辖区”,辖区内发生的妖邪事件,首先由各宗处理,处理不了再报玄云。而玄云、天一、司刑三大宗因弟子众多,辖区扩至千里,如此划分,神土六州所有地域都有正道修士庇护,但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王城。 毕竟,王城乃天子居所,而人界帝王皆有天龙之气庇佑,纵使妖邪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神兽眼皮子底下闹事。 想不到…… “想不到,我们都成了睁眼瞎。”不及长明真人说话,天一宗主云行真人便已站在他身旁,一声慨叹。 蓬莱危机之时,云行真人与长明真人一同撑起仙岛,导致根基大损,仅仅十年,已然皓首苍颜,垂垂老矣。 长明真人只看一眼,便知这位老友寿元将近,抬掌按在云行真人肩头:“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也正常,只是希望我们之后的小辈青出于蓝。” “我那不成器的徒儿,还需你多提点了。”云行真人目光向身后扫去,看向即将接任掌门的大弟子元礼。 二人身后,相貌周正的方脸修士正与身旁同道低声说着什么,见道尊与师尊望来,忙躬身行礼。 长明真人只是笑笑,并未接话,指了指面前那几可顶天、不知深厚的土墙,问道:“老弟,这道结界还需多久才破?” 半个时辰前,众修终于赶至幽都。王城外也同其他区域一样,死气弥漫,不闻人声犬吠。各宗掌教命金丹以下的弟子留在外城为逝者超渡,余下精英则跟着长明真人匆匆向皇城内飞去,却不料被一道以混杂着息壤的屏障拦在城外。 息壤见风即涨,水不可淹,火不可烧,好在那屏障并非全由息壤构成,而天一宗主修木属性法术,云行真人以荫木诀催发藤蔓在息壤中扎根,才止住了那屏障无休无止的自我修复。 眼下,只需要等藤蔓在屏障表面撑开一道缝隙,结界可破。 然而此话问出,迟迟不见回答,长明真人心中一沉,却见云行真人视线发直。顺着云行目光,长明真人缓缓抬头,只见箭楼之上,赫然站着一个身穿玄云道袍的年轻修士。 玉冠墨发,青袍风流,背后长短双剑剑光如水,照亮一方静寂。 “……卿儿?” 长明真人的声音,带上了显而易见的颤抖。
第234章 分崩 3 银月如钩,挂在玄青夜幕之中,黯淡月华零落地洒在地上,将城头那袭道袍也染得斑驳。当真是风流入画,世无其二。 似乎听见长明真人的声音,群青色道袍动了动,那人缓缓垂下头来,一双黝黑的眸子径直看向长明真人眼底。 长明真人拍了拍身旁的云行掌教,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却是平稳,知道这位老友与在场其他修士一样应是中了某种昏睡的术法,并无性命之忧,不由得松了口气,左手拂尘一扫,为众修撑起防护结界,而后一步迈出,主动向那身影走去。 “卿儿。”长明真人唤道,声音难得平稳柔和,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本该烟消云散的“魔头”,而是数百年前清静峰学道时懵懂好学的幼徒。 城墙上的身影又动了动,子午长剑脱鞘飞出,闻卿足尖一点剑柄,飘然落在长明真人面前。 群青道袍,袖口仙鹤亮翅,挽发的玉冠将长发一丝不苟束在头顶,唯有鬓角一缕碎发,不听话地自发缝中钻出,落在脸颊。 “师尊。”闻卿站在长明真人三尺外站定,左右手交扣胸前,垂头,躬身,向长明真人恭恭敬敬行了一记弟子礼,“弟子在此处恭候师尊多时。” “是等我,还是拦我?”长明真人淡然问道。 闻卿不答反笑:“师尊不问我为何会出现?” “数百年来,天机虽然始终混乱,但真儿算到异人出世那日天象,却与你命盘相和。为师起初不明,直到蓬莱仙岛见到丁氏兄弟,却是明了。”长明真人说着,右掌一翻,两张面具躺在他的掌心。 十年前,二徒弟齐行之向他坦然闻卿“复生”时,长明真人虽然觉得诧异,但他既知归墟之奥秘,便也并不意外。五百年来,长明真人将不周天台审判的情景反反复复重演数万次,又把众修当年指证闻卿之事再三推敲演算,终究明白当初的确错杀了自己这最为挚爱的弟子,是以道心蒙尘,再无法突破。而在得知闻卿机缘巧合复生之后,长明真人虽然想再见闻卿一面,无奈闻卿刻意回避,便也只能随他去。 本以为师徒再无缘相见,好在蓬莱仙市时,齐行之和亦真配合演的那一出戏,叫长明真人看出端倪:自己这小徒弟虽然颇好结交奇人异士,无论贫富贵贱,也无论正道妖修,只要投缘,便能称兄道弟,但有一点却绝不马虎——须得模样好看。而当时跟在亦真身边的丁氏兄弟虽说不得奇丑,相貌却也的确十分奇特,可亦真却对他们如此维护,尤其对那大兄的维护,简直与对闻卿时一模一样。 更何况,那二兄弟虽然表面只有炼气修为,但面对两位大乘修士威压却毫不露怯,若非有法宝傍身,便是隐藏了实力,再加上二徒弟齐行之临下山时特意向自己讨要的极意倛……长明真人当即明白,自己座下三名弟子,终于在五百年后的这一日重聚在眼前。 而他当日之所以不曾当面点破,便是等着有朝一日,闻卿肯主动以真面目见他。 现在看来,便是今日了。 只是—— “你的两位师弟可在里面?”看着挡在吊桥前的闻卿,长明真人问道。 闻卿微微侧过头,似乎不解。 长明真人两指夹起那张几乎浸透了鲜血的求救符,拂尘扫过闻卿臂弯,顾自向城门方向走去:“随为师一同去救你师弟。” 长袖拂过闻卿衣角,闻卿却仿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师尊,三界修士全在这里了吗?”闻卿问道。 “卿儿,随为师去救你的师弟。”不过眨眼工夫,长明真人已经走出数丈之外,夜雾弥漫,将他身影掩得单薄。听到这话,长明真人脚下不停,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语气明显严肃起来。 闻卿却是抬脚向长明真人布下的结界方向走去。本该将入侵者阻拦在外的防护结界,竟在闻卿踏入的瞬间轰然溃散。闻卿站在云行真人面前,似乎觉得这老翁眼熟,而在看见那独门宝器乾坤袖后,脸色一变,忽然五指成爪,向云行真人头顶抓去! 叮—— 拂尘自身后飞旋而来,木柄结结实实砸在闻卿手背,闻卿手臂一歪,五指堪堪让过云行真人头颅,划伤其侧脸,然而眨眼工夫,那伤口处便已发黑发紫,溃烂见骨! 长明真人并指如刀,当机立断削掉云行真人右边脸颊,又倒出止血、回元等丹药,一股脑喂到云行嘴里,直到伤口止血,长明真人又扶云行盘坐在地,这才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闻卿。 “卿儿。”长明真人并未发难,“听为师的话。随我去救你的……” “师尊方才不是问我,是在等您,还是拦您?”闻卿垂下头,月光自背后照来,将他的脸罩在阴影中,“徒儿也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师尊。五百年前,您眼睁睁看着我死于雷极时,可曾后悔?” “卿……” “师尊,我只问你,可曾后悔!” 闻卿一声怒喝,两手一扯,道袍被他用力扬起,露出早被皮鞭撕烂的囚衣,剑伤密密麻麻,几乎洞穿整片胸膛,伤口外翻,伏魔的咒文咬在血肉上,宛如修罗鬼刹! 长明真人 “师尊。”闻卿步步紧逼,“五百年前,众修苦苦相逼,以欲加之罪,诛徒儿于不周天台。师尊可还记得?” 长明真人嘴角颤抖。 “逍遥门、玉渊宗、七星岛……十一个宗门修士,一人一剑,对徒儿剜肉剔骨,师尊可还记得?”闻卿声音低沉,几乎一字一顿,“无恕掌教引天雷轰碎徒儿三魂七魄,师尊可还记得?” “师尊全都记得。师尊在观礼台首位,清清楚楚地看着全程。”闻卿扯起嘴角,“可师尊从头到尾都未曾阻止。难道师尊真的以为,徒儿是魔?” “师尊!”闻卿大喝一声,咄咄逼人,“回答我。您是否真的以为,徒儿是魔?” “不是。” 半晌,长明真人终于开口。 闻卿愣住。 说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明真人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许久才终于再次开口:“卿儿,你可知宗中只有掌教才能进的禁书楼中,藏的是什么?” 闻卿不答,长明也并不想听他的回答,自问自说道:“命盘。自玄云建宗以来,数万弟子的命盘皆记录其中。上至清微祖师,下至刚入门的洒扫小童,无一疏漏。” 闻卿眼神闪烁,正要说话,长明真人又兀自说道:“你的命盘,与清微祖师何其相似……” “你与妖修相恋,竟甘愿为他退出师门。孟极死后……”长明真人忽然抬头,双目血丝遍布,“祖师当年一念为私,虽未成魔,却也酿下大祸。为师以为将你……如此便可以……防患于未然。” “呵……”闻卿笑不可遏,“宁错杀,不放过。师尊,这便是您的道?” 长明真人默然不语。 戮杀闻卿绝非他本意,但闻卿之死他却脱不了干系。早知徒弟无辜,却不得不放任三界羞他辱他,本以为以一人之死换三界太平,也该算是值得,却不想竟引得不周倾颓,天机混乱…… 没错,妖兽乱世、灵气衰微,种种异象皆与闻卿冤死有关。三界修士不懂,长明真人却心知肚明。这秘密压在心中数百年,已成心魔,本以为会背负着这罪孽羽化,没想到能在死前,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是为师之错。”长明真人颓然垂下双手,“卿儿,你若想报仇,只杀我一人即可。这数百年,为师已陆续将三界中的魔族奸细肃清,现下的三界修士,皆与五百年前的审判无关……” “哦?”闻卿眉头一动。 “只有灵妙宗人不知所踪。”长明真人道,“柳桥,她或与太阴宗有勾结。卿儿,你若杀了为师之后,仍心有怨结,该去杀魔。” “徒儿的确想要报仇。”闻卿单掌按在长明真人肩头,轻声道,“师尊,杀您很容易。但这又有什么意思?” 话音落,只听“咯啦”一声脆响,云行真人的头颅几乎被掰至身后,以怪异的姿势面向长明真人,继而软塌塌倒在地上。 长明真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毙命的老友,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反应过来想要阻拦闻卿,岂料双腿竟如灌了铅般沉重,数度挣扎,又狠狠摔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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