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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中花
第140章 人心 1 太岁死得如此干脆利落，连全尸都不给自己留一个。亦真在最初的怔愣后，抢着跑上去将太岁尸身捡起，妄图将他重新拼在一起。霍峰与闻卿上前拉他，亦真置若罔闻，又是诵咒又是布阵，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力尽，仍旧大睁着一双眼睛不肯放手。 “不可能的，老家伙说过这个核碎了他才会死……”亦真捏着自太岁身体掉落的黑色圆珠不住喃喃。 那圆珠表面坑坑洼洼，乍一看去，宛若桃核，但亦真指腹抚摸之处，又会一明一灭闪起乳白色光芒，仿佛呼吸。 最终，还是闻卿一掌将他敲晕，亦真才软下来，被霍峰抱在怀里，并不安稳地睡去。 至于那罪魁祸首…… 伏季自太岁死后一直倒地不起，未免伏季醒后再发癫，闻卿召唤出口笼将其四肢固定，霍峰在地上随便拾起一柄长刀，撂下一句“我去收拾残局”，抱着亦真转身不见。 一时间，偌大义园，便只剩下闻卿与顾南星。一人一鬼站立片刻，又几乎同时单膝跪了下来，徒手挖着面前泥土。 等到二人勉强挖出一座土坑，闻卿抬眼看了看顾南星：“太岁死前曾将自己的肉身分赠给本座四人，本座不要，亦真与尸将军想必也不要，但若你有需求，可以拿走一份。” 顾南星笑着摇头：“前辈死于大义，我若对他心存觊觎，那便是不仁不义。” 闻卿点头，小心地将太岁尸身抱了进去，黄土一抔，将他埋在了这荒郊野外。 至于墓碑…… 闻卿将义园那棵横卧的老槐树干立在坟前，正要在树干上刻字，含光剑芒闪烁的刹那，却见那早已枯死的老槐树枝上，悄悄冒了芽。 闻卿摇头轻笑，抖开衣袍，规规矩矩三稽首，并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那槐树新芽，直到身后响起一阵当当鸣响。 “一百五十六个死尸，彻底死了。” 霍峰依旧像离开时那般，单手抱亦真，左手握刀。只不过那长刀早已卷刃，刀刃上沾着尸血，翘起的薄刃上，更零星挂着几丝腐烂的肉。 走得愈近，霍峰身上那霉湿气便愈重，正盘腿打坐的顾南星皱了皱眉，呼吸一顿。似乎察觉到这一点，霍峰在距离二人三尺外的地方停住：“这里的尸已死去五六十年，既没有你们想找的朱家人，也没有我的部下。” 闻卿点头，自乾坤囊中摸出一瓷白酒瓶，祭在太岁墓前，这才转过身：“蟠蛇阵既破，不知将军能否感应到其他尸族，比如朱家人的位置？” “只有同时期转化的尸能够互相感知。”霍峰道，“我能察觉到火狼营诸将正在西北方不远处。” “西北？” “一日脚程。”霍峰道，“我方才已唤醒诸将。若不出意外，明晚便能在此处集合。至于那朱家人，山神无需多虑。若论能力，活尸比死尸强，依你先前所说，他们既然是被死尸尸母的血所转化，我是活尸，他们只会听从我的号令。” 顾南星原本安静听着，此刻听见霍峰此言，竟也顾不得礼数，贸然问道：“将军……将近三千尸族召集至鸦青，只怕……” 霍峰挥手：“我已命裨将只在星夜赶路，白日里不要出来吓人。” 顾南星摇头：“将军，今时不同往日。池崖州人口近百万，便连山中亦有人烟，火狼营三千部众夜间急行军，完全隐匿行踪并不可能。现在鸦青镇已因朱家灭门一事人心惶惶，若再叫人看见尸族……” “你是怀疑我火狼营儿郎的能力？”霍峰不悦。 顾南星面有难色，正要再劝，闻卿却一手按在顾南星肩头。 他自然明白顾南星的顾虑，但他也知道这凡人说话向来含蓄，霍峰武将出身，听不出这其中弯弯绕绕，索性直接问道：“将军与部众汇合后，欲往何处去？” 霍峰攥拳，片刻后一拍腰间空剑鞘，昂首道：“我等男儿，当带吴钩，死国不休！” 霍峰本就是个相貌不凡的青年，死后面容不改，这般如石柱般杵在闻卿面前，其声嗡嗡，如夔牛在吼，当真有一番不凡气魄。 然而，霍峰这简单一席话，却是将顾南星骇得嘴唇苍白——鬼面将军霍峰生前便是用兵如神的猛将，现在他们化为尸族，一人甚至可抵千骑，若鬼面将军真要反淼，大淼毫无胜算！ “将军！”顾南星心念急转，双膝“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大淼建国八十五年，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若将军执意起兵，到时苦的，只会是百姓。” 霍峰本就因为顾南星先前企图劝他投敌，看他不顺眼，此刻也不管顾南星重伤在身，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各为其主，我对你不客气，你也别跪我。” 顾南星踉跄着站起：“将军，安乐侯荒淫无度，残暴弑杀，百姓苦暴政久矣。太祖反齐，是被众将士拥立，黄袍加身，顺天而为，民心所向。” “安乐侯？”霍峰拧眉。 “……是齐后主。”顾南星低声道。 齐淼开战五年后，渭水河畔齐兵大败，自知复国无望，齐后主梁旭衔璧系颈，素衣牵羊，率众投降，迎萧治为天子。萧治即位后，将梁旭封为“安乐侯”，并幽居于侯府之中，其嘲讽意味不言自明。 “好一个‘安乐侯’！”闻言，霍峰怒笑一声，手中卷刃刀被他随手一丢，“嗤”的一下连着刀把扎进土里，灿金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书生，我只问你，你可知道你这所谓萧太祖，原先只是给王上暖床的奴？” 顾南星面色更白。 民间早有传闻，大淼太祖皇帝萧治本是西仪求和时，主动留在王城的质子，却因容貌出众，被齐后主纳入后宫。其时齐朝民风开放，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以豢养男宠为流行，齐后主宫中自然有不少侍君，只不过侍君比不得妃子地位，失宠的侍君，其饮食起居往往比宫中奴才都差。 然而，也不知那质子萧治到底有什么手段，自被收入后宫之后，竟把齐后主迷得日日与其云雨，罢朝近月余。后来萧治更破天荒被齐后主封为一宫主位，其恩宠之荣，甚至超过了曾经的万贵妃。直到老臣死谏，齐后主才好不容易自萧治肚皮上爬起来，却又将他带至听政殿，险些将太傅气死。 自此之后，齐后主日渐荒淫，政事彻底撒手交给臣子去办，更有废后封萧治为共主的打算。据说那废后的诏书都已拟好，萧治却于诏书发出前一刻，现身御书房。两人密谈三日，三日之后，诏书仍旧发出，只是上面的内容，却成了将萧治封为绥靖王，叫他领兵去攻打其时正气焰嚣张的北部诸胡。 朝中老臣知道此事后，指着齐后主的鼻子骂他鬼迷心窍，齐主却拍着胸脯保证，他与萧治两情相悦，萧治一定会提着胡王人头凯旋。岂料萧治刚踏入胡族地界，便调转马头，刀尖向南，高扯反齐的大旗，翻脸不认人。 “媚上欺下。”霍峰骂道，“早知如此，当初西仪将他进献给王上时，我便该一刀斩下他的狗头！” “就算如此，齐后主暴虐无道，有目共睹……”顾南星干巴巴反驳，然而想到太祖即位之后的所作所为，却又如何说不下去—— 萧治登基后，其曾为齐后主娈.宠，后又背弃主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而传出这些风言风语的，也全是齐朝后人。得知此事后，萧治一怒之下砍了数千人的头。此事牵连甚广，又有大淼王室故意隐瞒，若非萧泽偶然提起，顾南星也不知此中曲折。原本以为近百年过去，知情人都已死绝，岂料坟墓中爬出一个霍峰，将萧太祖当年讳莫如深的往事，一巴掌抛到了明面上。 “我从吾主记忆中得知，大淼四代帝王，沉迷修仙炼丹，还拜什么劳什子国师。”霍峰嗤笑道，“你可知道那萧治自己便是炼丹好手，王上服用的所有丹药，都少不了他插手？” 齐后主梁旭十岁即位，十六岁及冠后亲政，励精图治十年有余，将北狄南蛮打得抱头鼠窜，齐朝版图不断向外扩张，势头难挡，眼见就要一统九州，恰在此时，西仪称臣，献上黄金万两，美人数百。而梁旭纵情声色，便是在萧治被纳入后宫之后，其中时机，不可谓不巧，无怪乎有人曾戏言那梁帝前后判若两人，只怕是被人夺了舍。 霍峰言下之意，齐后主梁旭的疯癫，竟是萧治一手促成。 “这天下，本该是梁家后人的天下。”霍峰道。 短短时间，顾南星已然满头大汗，然而霍峰此话出口，他重又振作起来，厉声诘问道：“敢问将军，夺下这天下后，又要交给谁？” “我说过，这是梁家的天下。”霍峰道，“萧治虽然处决了上千直系梁氏，但挖地三尺，总能找到梁氏血脉。” “就算此人是街头乞儿、三岁稚子、耄耋老翁、失魂疯癫？”顾南星逼问，“就算此人暴虐无道，将军也要扶他为主吗！” “自然是要选用合适之人。” “何谓‘合适’？谁来判断‘合适’？”顾南星步步紧逼，“将军以为善武者合适，我以为能文者当之，将军的部众以为将军最合适，众说不休，那时又该如何？” 霍峰沉吟。 “将军方才说，天下是梁氏之天下，我却说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顾南星起初对于这威名赫赫的鬼面将军还有些畏惧，然而此刻话已至此，他面上惧色已然完全消退，“将军，前齐已死，大淼既立，何故要再起兵戈，惹得生灵涂炭！”（*） 两人你来我往，寸步不让，眼见争执不下，霍峰额头青筋尽显，已有暴怒之兆，闻卿一步上前，按在尸将军胸膛。 “两位，且听本座一言。” 妖修犟脾气，闻卿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是一只被炼化成活尸的妖修？再吵下去，霍峰只怕会暴起一掌，将顾南星当场拍死。然而眼下闻卿更为关心的，既非顾南星死活，也不是人界该由谁做主，而是—— 天道。 作者有话说: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吕氏春秋》
第141章 人心 2 闻卿那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使得霍峰瞬间清醒，脑中越来越响的嗡嗡声逐渐消失，连带着心头怒火也被浇灭不少，霍峰摇了摇头，只道是自己沉睡数年之后，骤然醒来，身体尚未适应。 “多谢山神提醒。”霍峰抱拳道谢，视线随即落在闻卿露在袖管外的手上。 连心契下，亦真的记忆便海水似的涌入他的识海，霍峰因此得以知道，眼前这只形容昳丽的红衣山鬼，便是数百年前因自创“逍遥剑式”而三界闻名的逍遥客闻卿。那一长一短两柄宝剑，双剑分开，则剑势绵绵，冷锐而不伤人性命，双剑合一，则剑势凌厉，招招致命，再配合“逍遥剑式”那刺、点、搅、撩等一百多种剑招变式，无人不赞一声奇、绝、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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