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寻官职低微,在朝堂没有多大建树。极少有人知道他目光敏锐,颇富观人之能。 在他看看来,入公子珩之眼并不容易,想获得重用更是难上加难。 在务实之人面前,巧言令色无用,谄媚讨好更会招来厌恶。想摆脱囚徒身份,势必要拿出实际的好处。 “务实好啊。”淳于简眯起双眼,脸上残留烟熏的痕迹,样子颇为狼狈,精神头却是极佳,“楚灭少国,你我先祖逃入郑,家族处于末流,一直不被重用。如今晋国势强,且同楚不睦,密卷献给公子珩应是一条出路。” 向寻眉心紧拧,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肺咳出来。 “真要给晋国?” “不是晋国,是公子珩。” 淳于简凑得更近,借兽皮遮挡,将一枚丸药塞进向寻手里,脸上闪过肉疼,抿了抿嘴,干巴巴说道:“最后一颗,吃下去能救命。” 向寻没有推辞,捏起丸药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迅速蔓延,连呼吸都带着苦味。他探出车栏抓了一把雪,一口接一口咬着,只为驱散嘴里的味道。 “保命的人情,记得还。”淳于简叮嘱道。 向寻斜他一眼,一言道破他的算计:“我死了,另一半密卷就没有了。你是救我?分明是救自己。” 被说中心事,淳于简也不恼,嘿嘿笑了两声,又提出献宝一事。 “当初楚国攻少,为的就是这份东西。你我隐藏无用,迟早带进坟墓,不如献给公子珩。” 向寻靠着车栏望向队首,捕捉到玄鸟旗下的身影,目光闪烁,许久才道:“此去晋国路程漫长,容我想一想。” 见他神情肃然,淳于简也不再多言,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连忙裹紧兽皮避免受寒。 太阳越升越高,碧空万里,天朗气清。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雄浑的声音随风传出,席卷苍茫大地。 数万人的队伍排成长龙,骑兵在前,国人在中,其后是牛马牵引的大车。车旁跟随着奴隶,在雪地中艰难跋涉。 俘虏缀在队伍最后。 十多名小氏族坐在囚车里,部分城民骑着劣马,大多数人只能徒步。 队伍在荒原上前行,一路上马不停蹄,将焚毁的岭州城抛在身后。 城池西南方向,一座高高耸立的土丘前,蔡欢坐在车上,眺望远去的大军,目光紧随玄鸟旗。 直至再也望不见,她才遗憾地叹息一声。 “走吧。” 车门合拢,驾车的马奴挥动缰绳,护卫车辆的甲士甩出长鞭,队伍绕过土丘,同远去的大军背向而行。 车厢内,蔡欢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眉心微微蹙着,显然被事情困扰。 禾与苗对视一眼,都是心中惴惴,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阳光透过车窗洒落在蔡欢身上,为她罩上一层光晕。两名婢女目光被吸引,不知不觉竟然看呆了。 马车穿过森林边缘,雪下堆积石子,难免有些颠簸。 蔡欢睁开双眼,坐正身体望向窗外。嫌木窗遮挡视线,索性完全推起,任由冷风灌入车内。 寒意侵袭,她却感到畅快,单臂搭上车窗,另一只手探出窗外,五指张开,似要抓住看不见的冷风。 “夫人,小心受寒。”婢女担心道。 “无碍。”蔡欢略仰起头,任由风吹在脸上,嘴唇有些发白,目光却格外明亮,“归蔡之后,再不会有轻松的日子。” 蔡侯能审时度势,朝中的氏族却不好对付。办不成公子珩交代的事,蔡难以久存,注定落到郑一样的下场。 蔡欢在林珩面前信誓旦旦,事后回想起来,难免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晋烈公霸道,公子珩凶狠,晋之强有目共睹。蔡不复往昔,唯有夹缝求生。我能早生二十年,或是晚生二十年,晋侯宫内或能争得一席之地。现如今,有心也是无力。” “夫人,还有两位女公子。” “她们?不成的。” 蔡欢摇了摇头。 她昨夜曾经试探,答案在预料之中,却也令她失望。 “空有美貌而无智,在国内被捧着,送到晋国只有死路一条。”蔡欢落下车窗,窗扇遮挡住日光,车厢内陡然变得昏暗。 “联姻走不通,送美人无大用,只能在入贡上费心思。” 蔡欢靠向车壁,回忆在营盘中所见,思及攻陷岭州城的神兵利器,心中逐渐有了谋划。 金铜要有,绢、粟和麦不能少。 最重要的是匠人。 让公子珩满意,蔡国才能安稳。 拖延的时间未必长,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每日等着屠刀落下。 “端看兄长是不是能狠得下心。”蔡欢低声自语,眉心缓慢舒展。 难题已有答案,接下来便是如何实行。 好在她不是孤身返回蔡国。 想到同行的晋国甲士,蔡欢翘起嘴角。不承想有一天她竟要借晋人之势,在蔡国朝堂上演一出狐假虎威。 “可笑,可悲。” 风过平原,骑士护卫马车驰向西南,向蔡国边境急速行去。 晋国大军也在加速。 数万人日夜兼程,途经数座空旷的城池,郑人由悲痛到愤懑再到麻木,终将面对现实。 郑人心情复杂,对未来充满迷茫。每当看到囚车内的氏族,他们又会满心愤怒。 战场厮杀,落败是技不如人。但郑国灭亡的原因不只是战争,郑侯和满朝氏族才是罪魁祸首。 “粟米供养,就养出这样一群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徒!” 每每思及此,郑人都会目露凶光,瞪着囚车咬牙切齿。 这种气氛下,小氏族们不敢出声,庆幸早早亮明身份,否则生死难料。 大军行至粟水河畔,林珩下令停止前进。 玄鸟旗下,黑衣公子手持马鞭,鞭指冰冻的河面,朗声道:“昔日孝公伐郑大胜,于此处祭河伯。我今灭郑,理应再祭。” 冷风平地而起,呼啸着席卷河道。 风裹着碎雪扶摇直上,刹那凝成龙卷,顶端直冲天际。 “凿冰,祭河伯。” 林珩一声令下,奴隶踏上冰面,挥舞着器具开凿。霎时间碎冰飞溅,钝响声不绝于耳。 关押郑国氏族的囚车被打开,车内的小氏族一个接一个被拉出来,拖拽到冰面上,成排按跪在地。 手持骨刀的巫行至近前,抓住一名郑国氏族,一刀贯穿他的胸膛。随后高举染血的骨刀,高声道:“祭!” 满身鲜血的氏族被投入冰窟,溅起微弱的水花,转瞬不见踪影。 人群短暂静默,旋即如滚水沸腾。 目睹氏族被丟进河中,想到他们素日的作为,郑人无不解气。 “祭!” 一刀接着一刀,转眼间有五名氏族落水。 眼看就要轮到自己,淳于简和向寻脸色大变。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后悔不已。尤其是向寻,一时间的犹豫竟要性命不保。 巫持刀走近,染血的刀身闯入眼帘。 两人头皮发麻,奋力抬头看向公子珩,高声叫嚷:“公子,仆非郑人!” 林珩不为所动,对巫示意继续。 淳于简被按住肩膀,眼看刀锋逼近胸膛,惊惧之下破音,拼命叫道:“公子,仆是少国人,有寻矿冶炼之法!” 林珩依旧不感兴趣。 晋国匠人技艺高超,在诸侯国间数一数二。少国早被楚所灭,国君氏族名不见经传,寻矿冶炼谈何出类拔萃。 “杀。” 不打算听其废话,林珩手一挥,巫的刀尖刺穿淳于简的外袍。 电光火石间,向寻意识到淳于简根本没说到重点,强压下咳嗽高声道:“恶金,仆能寻恶金!” “恶金?”林珩终于动容。 “正是!”两人忙不迭点头,唯恐慢一点就被丢进水里。 巫没有继续动作,单手扣住淳于简的肩膀,等待林珩吩咐。 “带他们过来。”林珩下令。 “诺。” 巫松开手,几名甲士走上前,将两人拖向岸边。 生死间走过一遭,淳于简和向寻两腿发软,脚步踉跄,当场扑倒在马蹄前。 “尔等所言确实?” 林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两人连忙点头,快速说道:“不敢欺瞒公子,仆能寻矿,也能冶炼。” “好。” 一个字落地,林珩翻身下马。 “牵两头羊来。” 河面上已无郑国氏族,巫匍匐在冰上,片刻后挺起双臂,高声唱颂祭词。 羊牵至冰面,林珩拔出佩剑,一剑穿透羊颈。 “代以牺牲。” 两头羊被抛入河内,林珩转身走向河岸,抵近两人身前,森冷的剑锋划过两人的脸颊,留下细长的血痕。 “免死,以羊代之。敢出谎言,醢杀。” 寒风凛冽,鼓起黑色袖摆。 公子持剑而立,剑锋滴血,恍如一尊杀神。 淳于简和向寻悚然不已,不敢有片刻迟疑,当即起誓:“天地鬼神为证,仆绝无半句虚言!” 审视两人片刻,林珩收剑还鞘,踩着马镫落上马背。 大军再度启程,沿着粟水东进,一路向丰城行去。 淳于简和向寻被送上车,不再是囚车,而是一辆简陋的马车。 两人蜷缩在车内,透过车窗望向河面,目及飞溅的殷红,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连忙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第六十八章 大军一路疾行,数日后抵达丰城。 彼时,这座边境城池已大变模样。 斑驳的土墙被推倒,石砌高墙拔地而起。 城围三阙,女墙后矗立三层箭楼,远望似出鞘的利剑,威慑广阔的平原。 城内道路四通八达,主干道砌入石砖。 城内建筑布局独树一帜,以南北为中轴,东西分割形成四坊。每坊设有坊墙,凌晨开启,日暮落锁。 夜间实行宵禁,以鼓声为号。 一旦坊门关闭,除了巡逻的甲士,不允许任何人私自走动。 城墙尚未全部竣工,坊内屋舍仍在建造。 每日金乌初升,城门前都会大排长龙,主要是从周围乡邑赶来的村人,或推车或背篓,多数结伴而行,向城内运送石料和木材。往来数次就能换得一家人吃用的粟,偶尔还能换到盐和布。 城内西坊聚集大量商人,大多来自邻国,也有远道而来。晋国和郑国起兵事,仍抵挡不住他们赚钱的步伐。 城外不再是一马平川,大量的矿屋散落在边境。 往来运送石涅的车辆络绎不绝。车队有专属的木牌,由专人查验登记,每日进行核对,确保不出任何差错。 大军抵达时,一批石涅刚刚装上车,即将送往临桓城。 负责押送的全是国人,随车的主事出身田氏,与临桓城的田主簿是堂兄弟,同样是主家的旁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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