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盯着流血的手指,看着血珠浸出伤口,公子原的瞳孔逐渐染上殷红。 “转向,去宫中。”他抬手敲了敲车厢,命马奴调头。 “公子,时辰不早,宫门将闭。” “速行,赶不及鞭笞二十。”公子原无比烦躁,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迫切要见到珍夫人,尽快商量出对策。 听出话中狠戾,马奴登时打了个哆嗦。他再不敢多言,奋力挥动缰绳,终于赶在宫门落下前抵达。 马车停住,公子原推开车门,利落跳至地面。 双脚站稳之后,他向甲士出示铜牌,快步穿过门拱,踏上青石铺设的宫道。 华灯初上,巍峨的宫殿烛光辉煌。 身着彩裙的婢女穿过廊下,裙摆轻扬,手中的铜灯摇曳暖光。 侍人踏上台阶,后者踩着前者的足印,姿态身形趋向一致。火光映照下,仿佛昏暗中排列的剪影。 公子原快步穿过回廊,途经正殿不做停留,飞速赶往珍夫人的长乐殿。 幸亏他持有晋侯赏赐的铜牌,否则休想出入宫门。遑论是长驱直入妾夫人的宫室。 林原刚刚进入宫门,林珩便得到消息。 斟酌片刻,他无意亲自出面,命侍人去南殿通知缪良。 “公子原此时入宫,理当禀报国太夫人。父君重病不见外人,大母总要拜见。” “诺。” 侍人领命退出殿门,转瞬消失在廊下。 林珩正要提起笔,喉咙间忽生痒意。他单手撑在桌面,另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控制不住开始咳嗽。 咳嗽声持续不断,渐渐有加重趋势。 他变得喘不过气,手臂拂过桌面,挥落竹简和笔架,身体向一侧歪倒。披在肩上的长袍滑落,在地上铺展开,似折断的鸦翼。 “公子!” 谷珍例行为他诊脉,走进殿内大吃一惊。立即放下药箱冲上前,小心搀扶起林珩,手指搭上他的右腕,神情渐渐凝重。 “无碍。”林珩勉强坐起身,咳嗽声不断,话说得断断续续,“年幼时落入冰湖,每逢冬日都要有这一遭。” 谷珍没有应声,放下林珩的右腕,手指又搭上他的左腕。 许久,他松开手,起身取过药箱,打开之后拿出一只扁平的木匣。匣盒抽出,里面静静躺着上百枚细长的银针。 “公子体内有寒气,根治恐非易事。仆先为公子施针,稍后再服汤药。” 林珩点点头,放松身体,看着谷珍取银针在火上燎过。 针尖触及皮肤,他垂下眼帘,长睫落下两弯暗影。 “上京的医为我诊脉,言我寿数不长,我依然活到今日。每逢寒症复发,我所思并非痛苦,而是我仍未死。” 谷珍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林珩,随即收回目光,一针接着一针落手极稳。 “待求药之人归来,仆立即为公子配药,定不让公子再受寒症困扰。” “劳烦谷医。” 林珩温和浅笑,又轻轻咳了两声。 谷珍医术过人,他能清晰感到身体变化。侵袭肺腑的寒意开始缓和,他感觉有些困倦,变得昏昏欲睡。即将合拢双眼时,他猛然惊醒,耳畔捕捉到一声轻响。 转头看过去,谷珍正收回银针,将木匣放入药箱。 林珩展开衣袖,又抬手摸了摸喉咙,赞道:“谷医妙手。” “谢公子。” 谷珍没有谦虚,大方接受林珩夸赞。起身告辞离殿,准备亲自为林珩熬煮汤药。 他刚刚跨出殿门,险些被一名侍人撞到。 侍人面带急色,从正殿一路跑来,向林珩禀报晋侯发病却不肯服药。 “父君不肯服药?” “君上暴怒,汤药尽被挥落。” 侍人匍匐在地,额角被汗水打湿,身上还有飞溅的药汁。 林珩和国太夫人不在场,没人敢强迫晋侯服药。侍奉多年的医被召来林华殿,此后再未露面,也无接替之人。正殿婢仆手足无措,唯有将事情禀报公子珩。 “父君病重,怎能不服药。”林珩振袖起身,决定亲自走一趟。 侍人见状长舒一口气,忙不迭爬起身跟上,随他一同前往正殿。 行至中途时,天空降下雪子。 幽暗的夜空飘洒银白,淅淅沥沥牵连成线,交织成一片银纱。 雪积在地面,覆上薄薄一层。 林珩踏雪而过,袖摆振动,乌发轻扬。两行足迹留在身后,转瞬又被银白淹没。 正殿内,晋侯再次挥落药盏,对侍人大发雷霆。 “滚!” 乌黑的药汁泼洒在地,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很快有婢仆跪地擦干,不留丁点痕迹。 林珩走入殿内时,侍人又送上一盏药。 殿内摆放三只药炉,分别有药奴看守。只要炉火不熄,汤药就会源源不断送上。晋侯可以尽情砸,按方熬煮的汤药要多少有多少。 “父君,您这是何必。” 林珩迈步走上前,见晋侯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接过侍人手中的汤药,准备亲自喂给他服下。 “马桂。” “诺。” 马桂应声走上前,替代服侍在榻边的侍人,双手扣住晋侯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逆子,你敢?!” 晋侯勃然大怒,对林珩大声咆哮。 林珩不以为意,手托药盏微微欠身,单手扣住晋侯的下巴,将仍有些烫的汤药灌进他的嘴里。 “父君,有病就要服药。” 晋侯面庞涨红,眼底爬上血丝。 林珩始终面不改色,双手极稳。直至药盏清空,他才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晋侯,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内侍婢胆战心惊,惊惧交加不敢抬头。 汤药开始发挥作用,晋侯头疼的症状减轻,四肢愈发绵软,身躯无力,烂泥一般仰面瘫倒。 “退下。” 林珩摆了摆手,婢仆和药奴如蒙大赦,迅速退出殿外,身后似有猛兽追杀。 “马桂,你也退下。” “诺。” 马桂躬身领命,出殿时合拢殿门。 一声钝响,门扉紧闭。 殿内仅剩父子两人,短暂陷入寂静。 烛火照亮屏风,猛虎下山其状狰狞,尖牙利爪寒光慑人。双瞳仿佛被火点燃,愈发显得凶狠。 “父君,我母早产病弱,皆是您的授意?” 林珩垂眸凝视晋侯,双手袖在身前。烛光映在他脸上,半面明亮,半面黑暗。 他没有任何提示,直接开门见山。 猝不及防之下,晋侯不由得愣在当场。他迎上林珩的目光,没看到愤怒,也没看到痛苦,只有冷漠和平静。 意外地,晋侯也冷静下来。 癫狂和暴躁消失无踪,布满血丝的双眼闪烁不定。纵然不开口,也给了林珩想要的答案。 “为何?”林珩歪了下头,专心致志看向晋侯,“因为安平君?” 晋侯猛然一震,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 “果然。” 林珩直起身,摇头叹息。 他的反应委实出乎预料,再一次让晋侯愣住。 片刻后,晋侯冷笑出声:“你既然查出旧事,当知智姜必死的缘由。我不该心慈手软让你活到今日!” 林珩没有被激怒,自始至终神情冷漠,甚至有几分无趣和漫不经心。 “父君,常年自欺欺人,莫要真将自己骗了。”林珩扣住手指,拇指摩挲食指指节,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您早年也曾锐意进取,浸淫政治多年,岂会猜不出安平君真实用意。” 晋侯唇角紧抿,默不作声。 “安平君身为大父长子,战功彪炳,距世子之位仅一步之遥,最终却一败涂地,只能落寞为先君守陵。以他的性格抱负,仰慕我母实是笑话。他要的是搅动风雨,要的是君臣失和,要的是晋国大乱!” “一派胡言!”晋侯高声驳斥,却是色厉内荏苍白无力。 “胡言与否,父君心中一清二楚。”林珩近前半步,锁定晋侯的目光,不容许他闪躲,“父君,你能猜出真相,偏要欺我母,甚至夺她性命,不过是早疑智氏,终于有了下手的借口,顺水推舟罢了。” “住口!” 林珩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安平君遣散门客,身后势力早被打散。有上京旨意,他永远无法触碰国君宝印。对他的猜忌不过是引子,你真正想除掉的是智氏,是勋旧。可你不敢直接动手,不敢像大父一样挥刀。” “我让你住口!” 晋侯恼羞成怒猛扑向林珩,可他忘记了自身状况,非但没能阻止林珩,反而滚落床榻重重摔向地面。 声响传出殿外,廊下侍婢皆心头一惊。 看向守在殿门前的马桂,见其神情自若毫无忧色,众人知趣地收敛心神,权当自己耳聋,对殿内动静一无所知。 大殿内,林珩站在晋侯身前,见他狼狈趴在床脚,半点没有搀扶的意图。 “大父英雄一生,杀伐果决,三军如臂指使。刀锋所向诸侯避让,霸道纵横,天子不敢小觑。” 林珩娓娓道出先君功业,旋即话锋一转,提及晋侯所为。 “反观父君,知勋旧傲慢却无力弹压。欲仿效大父,却只知其表未识其里。拔擢新氏族未能压服勋旧,反而闹得前朝乌烟瘴气,至今无法收拾。” 晋侯想要撑起身体,努力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林珩蹲下身,单膝支地。腰间玉饰垂落,精美的雕纹闯入晋侯眼帘。螭龙盘尾,传承自先君,由国太夫人赠给林珩,作为他的生辰礼。 看到熟悉的雕刻,旧日回忆涌入脑海,沉重的压力如有实质,晋侯悚然一惊。 “休逞口舌之利。”晋侯颤抖着手臂抓着床柱坐起身,“勋旧势大,军政操控在手,换你又能如何?” “若我主政,自然是杀。”林珩掸了掸衣袖,云淡风轻道。 “杀?你说得简单。” “莫非很难?”林珩看着晋侯,貌似不解他的想法,“父君,您手握虎符,可随时调动中军,屠智氏满门又如何?” “智氏统领下军,岂会坐以待毙。”晋侯面带讥讽,冷嘲道。 “下军?”林珩摇头失笑,“父君,您是晋国之主,登高一呼,智氏便为逆臣。谁愿同逆臣为伍?” 晋侯无言以对,再次陷入沉默。 “杀一家不行,那便两家、三家,杀到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林珩面带浅笑,索性席地而坐,坦然指出晋侯的怯懦,道出他不愿承认的错误。 “自天子分封,诸侯生死几何?灭国者恒有,况乎氏族。” 他双手交握,一字一句出口,似重锤砸向晋侯头顶。 “不破不立。父君既能启用新氏族,为何还要优柔寡断对勋旧再三手软,以至于出现今日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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