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知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贴向自己的胸膛。沈舒年见方砚知委屈,在一旁看着心急,生怕他受到苏眠的责难。 他头脑一热,开口替方砚知求情:“伯父,砚知他知道错了。” 闻言,苏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沈舒年,又将目光转回到方砚知的身上:“我再问他,没问你。” 见沈舒年也被训了,方砚知再也做不了逃避现实的鹌鹑。他的几根手指在袖子底下相互搅弄着,纠结郁闷如不断膨胀的气球,充斥着他的内心。 当务之急,还是先承认自己的错误。方砚知喉结滚动一番,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着苏眠认错道:“前辈字字箴言,晚辈知错了。” 见方砚知已然道歉,苏眠便也不再追究他是否真心知错。他脸上冰封着的神色骤然划开,转眼之间又换上了那副春风和煦的面容来。 苏眠将方砚知身前的茶盏又推近了一步,招呼着方砚知喝茶:“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问,倒把你吓得。” 能不害怕嘛,方砚知心中腹诽,几乎要翻个白眼。可是在苏眠面前,他是万万不敢表现出自己这点心思的。 方砚知诚惶诚恐地接过茶盏,如牛饮水般喝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嗓子。他心里不静,半点没有品位出来这茶水的妙趣,只觉得与普通的凉白开没有半分区别。 苏眠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可是方砚知越瞧越觉得他心思难测。可是在今日这件事上,沈舒年没有什么好的立场开口,只得陪着他一起,接受苏眠这不加掩饰的审视。 见方砚知喝了茶,苏眠脸上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他将方才方砚知递给他的松烟墨再度拿了起来,在手心上把玩摩挲,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来我长乐坊,不只是为了向我展示这墨块这么简单吧。” 话头终于来到了正题上,方砚知却没有像之前那般欢呼雀跃了。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舒年,想要沈舒年帮忙缓解这尴尬局促的氛围。可沈舒年却对他眨了眨眼,没有任何表示。 看来沈舒年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还得方砚知这个正儿八经的制墨人去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前辈慧眼,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与前辈谈上一桩生意。” 苏眠语气玩味:“哦?” 方砚知一鼓作气道:“我这墨块并非凡品,却因为几次三番的风波而无法推广,就连开设的墨坊也无人问津。此番前来,便是希望以先生的名誉声望,救我家墨坊于水火之中。” 苏眠心下了然,见方砚知紧张,于是起了几分逗弄打趣的心思。他垂下眼睫,故作冷漠地道:“我为何要帮你?” “前辈是书画大家,自然对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另眼相看。我这墨块虽然称不上最好的,却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极致。”方砚知悠悠舒了口气,提到自己家的墨块和制墨手艺,心里也有了几分底气。 “前辈也不希望,这罕见的松烟墨块,会因为资金短缺而销声匿迹吧。” 方砚知恰到好处地笑了一下,这笑容里面,几分对自家手艺的骄傲,几分对话题说开的释然,还有几分妄想拿捏苏眠的紧张。 苏眠坐在方砚知的对面,见他这样热烈的笑容,竟也被其渐渐感染,有了几分聊发少年狂的青春气。 “小友倒是坦然。”他笑了一下,将手中折扇合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样一看,小友属实深谋远虑。苏某好似没有任何拒绝的必要。” 方砚知再度垂下头来,表现着自己的乖顺温和:“前辈言重了。” 见方砚知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苏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新奇。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见沈舒年朝自己使眼色,一脸袒护之意,便知道自己这个贤侄和方砚知的交情当真是不浅。 罢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天地去闯,何须他们做长辈的去费这一份心。苏眠乐呵呵地想着,便不再打算刻意为难方砚知。他朗声大笑起来,倒是让方砚知有些莫名其妙。 “小友今日所托,苏某已然知晓。”他站起身来,趿着鞋子,就要往门外赶去。方砚知见他动作,刚想随着苏眠一同起身,就被已经站起来的苏眠按住了肩膀,不让他有所动作。 “既然小友如此信任苏某,那苏某必然不会有负所托。”苏眠往门外走去,只留给了一头雾水的方砚知一个潇洒干净的背影。 而一旁的沈舒年,听苏眠这样说,便明白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他欣喜之情还没浮现脸上,就听苏眠朝他说了一句。 “舒年,你随我过来。”
第102章 方砚知不知为何苏眠要单独把沈舒年喊去, 他担忧地抓住了沈舒年的手,神情恳切又紧张。沈舒年虽不像方砚知那般焦虑,却也对苏眠此举毫无头绪。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方砚知的手, 而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沈舒年站起身来, 整理了一下自己坐皱的衣裳, 居高临下地瞧着方砚知亮晶晶的眼睛。 沈舒年轻轻笑了一下, 眉眼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 由包厢外面候着的仆从带路, 一个人去找苏眠说话去了。 沈舒年虽然不知道苏眠为何要特意叫上自己, 但是结合了自身情况与苏眠和家中叔父关系, 也将这场谈话的目的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他眉尾一挑,对身旁领路的仆从问道: “劳烦,请问伯父找我何事啊?” 那仆从垂下眼睛,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路上愣是半句话都没对沈舒年说。沈舒年没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 郁闷地瘪了瘪嘴,收了弯弯绕绕的玲珑心思,顺从地跟在那仆从后面。 一路无言, 直到仆从将沈舒年带到了另外一间房内, 他才毕恭毕敬地对苏眠答复道:“先生, 人已经带来了。” 苏眠“嗯”了一声,和仆从对视一眼。那仆从心领神会, 得了命令后便退出了房间。他合上大门, 站在门外等候着主人发号施令。 “坐。” 苏眠眉眼一垂, 示意沈舒年坐在桌案对面。沈舒年也不扭捏,直接一展衣袍, 在准备好的团座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沈舒年便直接开门见山地发问。他的唇角笑意不减,像是和长辈谈论家庭琐事一般稀疏平常:“伯父特意喊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听到沈舒年不痛不痒地询问,苏眠没好气地朝他白了一眼。眼瞧这个白眼狼是半点不关心家里,苏眠恨得牙痒痒,有心想把这个逍遥了大半年的外甥给揍上一顿。 可惜他现在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苏眠四处环视,只寻得了个蒲扇。他伸手去够,而后用蒲扇的扇面,往沈舒年脑袋上敲了一下。 沈舒年没躲,受了苏眠这力道轻柔的一下。他笑得狡黠,半点没有将苏眠气到的愧疚之心。 苏眠见他笑得没心没肺,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还敢笑。” “你说说你,这都多久没回家里了。你家那老头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他这个宝贝儿子在外面出点什么事儿。”苏眠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沈舒年,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自从你当初离家出走,这都快一年了。你除了时不时给家里留几封书信外,可算是彻彻底底和你家中断了联系。” 说到此处,苏眠怒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火,只得端起茶盏,用杯中凉茶压下自己心上的火气:“要不是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记挂着你在扬州还有个伯父,不然咱们谁还找得到你。” 苏眠“砰”的一声放下茶盏,力道大到沈舒年都疑心茶杯托盘是否都会生出裂纹:“沈舒年,你可当真是长本事了。我只替你父亲问你一句,你打算何时回到家里去?” 沈舒年沉默不语,旋即声音颇有些担忧地道:“伯父,现在还不是我回去的时候。砚知的店铺百废待兴,我得留下来帮他。” “我和他一路走来,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上来到这繁花似锦的扬州城。如果这个时候我离开了,那砚知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苏眠不以为然,他甚至完全无法理解沈舒年心底的这些担忧。在他看来,方砚知的店铺无非就是银钱这点小事,完全不需要沈舒年这个公子哥儿搁这里费尽心思,竟连家都不回了。 他嗤之以鼻,端起面前的茶盏,悠悠喝了口茶:“这些都是小问题。既然你对那小子如此上心,好歹我也得了你这么多年的一声伯父,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舒年,有你伯父在这里,那小子以后的日子不说一步登天,好歹也能平安顺遂的过下去。”苏眠自认为已经安排妥帖,抬头去看沈舒年时,却见沈舒年垂下目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舒年。”他叹了口气,知道沈舒年这人外表看似柔顺乖巧,实则却是个有主意的,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苏眠这回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没再那茶杯撒气,决定转换思路,对沈舒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自从你去年在家中不告而别,你家里的长辈急疯了似地寻你,消息甚至都发到我这里来了。” 提到家中父母,沈舒年的眼睛亮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寂。 “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有些误会。可你们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有些事情说开了就行了,父子之间哪还有隔夜仇啊。”见沈舒年心中触动,苏眠打算乘胜追击,将这个叛逆的侄子劝回家去。 “要不是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时不时给家里寄书信。不然这天地浩大,我们去哪里寻你。”苏眠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的余地,“舒年,这都大半年了,你也该玩够了,何苦非得跟着这个……” 苏眠话音未落,沈舒年就出言打断了他:“伯父,我没有在游戏人间。” 沈舒年这个闷嘴葫芦终于出了声,苏眠叹了口气,打算听听他的辩解。 “伯父,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着砚知的。若我离开了,砚知一个人在扬州城内孤立无援,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刁难。” “更何况,更何况……”沈舒年再度垂下脑袋,不敢去瞧苏眠脸色。他眼睫轻颤,将目光呆愣地放在面前的茶具上:“砚知与我一道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不愿留他一人。” 难得见沈舒年对人如此上心,苏眠便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沈家,交代给他的事情十有八九要完不成了。可他也算是从小看着沈舒年长大的,见他难过,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呵斥的话来。 苏眠软下心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舒年,你和那小子,就这么要好吗?” 听出了苏眠话中暖意,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见苏眠温和笑着,便也笑着回他:“情深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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