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异,”林笑却倏地道,“赵异……” 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这两声呼唤,赵异回过头来,已经足矣。 赵异落着泪笑:“怯玉伮,我好高兴与你重逢。好高兴和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心里安宁,眼睛不怎么瞎,耳朵也不怎么聋了。” “可不可以骗骗我,骗骗我你喜欢我。”赵异害怕看到怯玉伮不愿的神情,背过了身去。他本来想等等听听怯玉伮会怎样回答,可是太害怕竟然听不见了。 过了许久,赵异终于能听见,可得到的只是一室的安静。 赵异问林笑却能不能再说一遍,一遍就好。 他不知道怯玉伮到底回答没有。 林笑却说骗了一次,第二次还是罢了。 赵异泪如泉涌,原来怯玉伮真的说了喜欢啊。可他没有听见。 “我哭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再哭,喜欢也要变不喜欢了。”赵异擦干泪,笑得灿烂,望着怯玉伮道,“我要走啦,你好好保重,你会没事的。要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要像我,这一辈子活成一个笑话。” 赵异说完,凝望了林笑却许久才转过身去。 他往殿外走去,走出了林笑却的生命。 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 摘星阁里已入夜色。 摘星阁是行宫最高的阁楼,听说很久以前,他的皇祖父也曾在这里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俯瞰天下。 他如今来到这里,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帝王冠冕,却看不见星辰也看不到天下。 赵玚到了。 他跪下行礼道:“陛下唤微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赵异笑:“没什么要事,只是劝你投降。” “陛下?!” 赵异笑:“还有,照顾下我的傻爹。” 赵异取出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赵玚道:“罪己诏。” “朕将自焚于摘星楼,自愿禅位给濮阳邵。把这圣旨给他,他想要我的命,我一并交给他。”赵异扶起赵玚,“将军,不能因我一人,害了绥城百姓千万。” 赵玚落泪道:“不!陛下,绥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微臣连夜护送您与太上皇离开。” 赵异道:“将军,连日暴雨,先祖托梦,我这条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无能君主。临死之前,我也想试试做一个英雄的滋味。” “杀我一人,换民安生,有何不可。”赵异心道,他还是不那么在意百姓,他只是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不如为傻爹为怯玉伮积点福。 赵玚还要再劝,赵异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别回头了。” “赵玚,照顾好我爹。我这个不孝子,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别告诉他。你就说——我远去了。” 赵异让人拉走了赵玚。 下人们抬来酒,赵异让他们也都离开了。 只剩下赵异一人后,赵异抱着酒坛子笑,终究是怎样来到这世上,孤零零赤条条一个,也要怎样离开。 赵异抱着酒坛喝,大半都洒下了。喝得醉了就不会那么疼。 没喝的全洒在地上,火要燃得快些,再快些,让那些贼人都看看,他们的敌人自尽了。 赵异笑着扔了剑,推倒灯盏,火燃了起来。 他在高楼唱,唱他的打油诗,一句又一具,一声又一生。 绥城外,荀延的军队准备摧毁堤坝,引水灌城。 突然,他们望见绥城内最高的摘星阁,燃起了大火。 那大火烧得旺盛,好似将天烧破了一个窟窿。 摘星阁外,赵玚攥着圣旨伏地痛哭。 突然,有小将来报,荀延的军队已乘船到定源江,踟蹰不前,似要引水灌城。 赵玚大骇,立马道:“开城门!投降——” 陛下已经……不能让陛下的苦心付诸东流。赵玚泣道:“我这就去,备马,这就将陛下旨意传到濮阳邵耳中。” “耽搁不得,一刻也耽搁不得。”赵玚捶胸苦泣,痛道,“微臣无能,害陛下至此。” 并非陛下昏庸,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无能。 摘星阁燃起大火,绥城民众皆惊慌不已。 林笑却在庭院里望见那大火,不知不觉竟湿了眼眶。 赵岑也赶了过来,他被吓着了,他要找儿子和儿媳妇。 赵岑看见林笑却,赶紧跑了过来,他指着那火道:“可怕!可怕!烧起来了,不做烤乳猪,不当猎物,不要剥皮我不好吃。” 赵岑嘟囔半晌,疑惑道:“儿子呢,都起火了,还睡觉!懒猪,懒猪,坏。” 林笑却听到此言,怔怔道:“他不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走到这尽头,本性未尝不会改。可惜……太迟了。 摘星阁里,赵异紧紧攥着那缕红绳缠好的头发,望向摘星阁外。 许是大火烧亮了天,他竟然看到了星辰。 好烫,怯玉伮……这里烫得跳脚,你远远地走开,离我越来越远,不记得也好。 濒死之际,赵异似乎回到了下午。 他背对着怯玉伮,突然就听到了那一声—— “赵异,我喜欢你。” 赵异听到自己问:“这是骗我的吗。” 他听到怯玉伮说:“不是的,赵异,我喜欢你。” “喜欢你,打小就喜欢,长大了更喜欢,耀眼喜欢,狼狈也喜欢。赵异,我喜欢你。” 摘星阁里,赵异笑了起来:“怯玉伮,你看,我多耀眼呐。” 他最后留在世人的眼中,耀眼得照亮了夜空。 怯玉伮不会忘掉他的。 庭院里,赵岑没找到儿子,突然心中恐慌,他问林笑却:“儿子是不是在跟我玩游戏,躲猫猫,捉迷藏,太黑了,我找不到儿子。” “找不到儿子,”赵岑哭道,“我找不到儿子了,儿媳妇,你帮我一起找,一起找好不好。儿子坏,大晚上不睡觉,跟我们躲猫猫。” “火一点也不好看,不好看,睡觉,找到儿子就睡觉,等天亮了,天亮了再跟他玩捉迷藏。晚上我看不见。” …… 绥城投降,荀延叫停了引水灌城的系列举措。 当他得知那火竟是赵异自焚后,久久没能回神。 赵异此人,贪生怕死,昏庸暴虐,无能狂怒,耳聋眼瞎,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自焚了? 他下意识想到,一定是赵玚绑了赵异,将他杀了,以火焚之,掩盖自己的弑君之罪。 为了百姓,赵玚做得出来。为了百姓,赵异自焚?笑话。 终是一代帝王,落得如此下场,荀延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惋了一番。
第7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5 沱城。 赵玚将圣旨奉上。 濮阳邵打开看来,叹息一声。 他上前扶起赵玚道:“将军之名,朕早有耳闻,今将军归顺,朕必不会薄待。” 赵玚不肯起,泪流满面道:“陛下,我赵玚万死之身,唯有一个乞求,愿陛下能放太上皇赵岑一马。他痴痴傻傻,留他一命,于陛下的江山不但无碍,还能收拢周国旧臣之心。” 濮阳邵叹道:“朕素来以为,赵异此人昏庸无道。未曾想他竟能有此决心,朕心中亦觉钦佩。他既禅让于朕,他的父亲朕必厚待之。” “来人啊,朕亲自前往,收敛尸骨,厚葬帝陵罢。”既逼死了赵异,死后的面子工程还是要做做的。 本想走完禅位流程,再杀了赵异,如今闹这么一出,史书上的恶名是少不了了。活着的人更重要,他要亲自去接小怜回来。 濮阳邵的大军入了绥城。 相比当初攻破绍京,血流漂杵,进绥城就显得安宁许多。 但濮阳邵并未放弃戒心,精锐的骑兵开道,绥城将士皆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行宫内,林笑却换了一身素白衣衫,赵岑问他为什么要穿丧服,林笑却道:“天太黑了,白的显眼。” 赵岑落着泪,茫然地说他也要穿。 换完了白衣,赵岑指着摘星阁说,火快熄了,要烧光了。 摘星阁独立于其他建筑,为了防止火势扩大,开始浇水救火。 没浇几下,下起大雨来。 林笑却站在庭院中没躲。赵岑问他为什么不躲雨,会发烧的,会像火一样烧起来。 赵岑拉着林笑却走到了房檐下,他捂着胸口,说他心里好疼,疼得快受不了。 儿子不出来,太淘气了。 林笑却不顾脏污,坐在台阶上,雨水滴落下来,继续砸他身上。赵岑躲在房檐下,看到一只蜘蛛,往常他一定会吓得大叫,可今天他只是呆呆地问:“小蜘蛛,你看没看见我的儿子。我那个坏儿子,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林笑却抱住了自己,雨淋得他有些狼狈。 濮阳邵来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在发抖了。雨水好凉,砸得人心直颤。 濮阳邵顾不得其他,立即下马来,阔别半年,他终于寻回了小怜。 濮阳邵解下披风,裹住林笑却,将他抱了起来。 林笑却抬眸望见是他,并无言语。 濮阳邵抚上他脸颊,多种情绪交融,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 濮阳邵侧过头去,不让小怜发现自己的脆弱。 他会是她的丈夫,他会无坚不摧。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来到摘星阁废墟,将领们只从里面寻回一具烧焦的尸骨,有人疑虑这不是真的赵异,但盘问下人后,又找不到疑点。 那么多人看到赵异来到摘星阁,下人又抬了这么多酒,不是他还能是谁。 赵岑傻傻地跟来了,见到那具尸骨,不知怎的就止了泪。 他走过去,蹲下来,戳了戳尸骨,傻笑:“儿子,原来你在这里,你也变成小花小云了。” 小花小云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他的儿子也不能说话了。 赵岑回过头找儿媳妇,儿媳妇成了战利品,在别人的怀里。 他眼泪刷地落下:“儿媳妇,你看,儿子去陪小草他们了。那匹马会开动的,他们要去浪迹天涯。” 林笑却的眼泪蓦然落下。 濮阳邵抬手,擦拭小怜的泪。半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濮阳邵甚至做好了小怜已经怀孕的准备。 赵岑回过头来,继续看儿子。儿子的手攥得很紧,他不知道儿子到底想攥紧什么。 赵岑试着去掰,又怕直接掰断,大雨仍然落着,攥着的红绳与头发早就在掌心成为灰烬,和他的皮肉一起,跟着摘星阁成为废墟。 这身焦骨,哪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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