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耳边传来门“吱呀”一声响,投射进来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在外, 闵先生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时佑安身上。 门外。 戚长珩负手站在门廊, 来来回回地走动,焦躁不安地抓着头发:“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皇兄你就这么同意他单独和玉奴共处一室了?” 门口随闵先生一同来的童子抬眼看了看戚长珩。 戚长璟并不理会抓狂的戚长珩, 只对着童子问:“闵先生,真有把握解此毒?” 那童子一头黑发牢牢绑成一个发髻, 乌漆漆的眼珠直视戚长璟, 略略弯膝行了一礼道:“见生只是药童, 并不懂得解毒之道。” 他顿了顿,见戚长璟面色不见轻松,便又补上一句:“只是师父医术高深,可解世间百毒,见生相信此毒于师父而言也不在话下。” 见生又扭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好心提醒道:“陛下和殿下还是不要在此等着了,见生方才见那痰血淤深,此毒应当凶险非常,便是师父也得解上许久,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他的这番话说的戚长璟又把心高高悬起。 只是两人都没预料到,见生说的却无半分夸张,承乾殿的大门一关,竟是直接关了三日之久。 期间除了闵先生要求的白粥青菜之外,便只有太医院的人开门送过熬好的汤药。 第三日飘起了大雪。 红墙的宫城之前覆盖上一层厚重的白雪,院子前的枯树也被压上一层,还有零星两三只鸟儿扑棱扑棱着翅膀,落了一会儿就飞走了,又带起一阵瑟索的雪花飘落。 戚长璟只身一人,如往日一样立在廊下,玄色大氅的肩头落满了雪花。 纪得全止不住地叹气,却也不敢上前去劝。 连着三日,圣上连早朝都不上,就守在这里等着。 瞧瞧,眼底都发黑了!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待戚长璟眉眼都覆上一层白雪后,纪得全拿着手里的伞,跺着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再这么站下去,郡王殿下能不能好先不说,只怕圣上的龙体倒要先垮了! 他这边脚下正踌躇着,冷不丁手里的伞却被人夺了去。 纪得全抬头一看,急忙拱手行礼:“太后娘娘。” 太后一身雪白狐裘,身后跟着三四个低着脑袋的宫女太监,也不看他,只手拿着伞径直往戚长璟身旁走去。 脚下步伐轻盈无声,一行人在戚长璟毫无察觉下走到他身侧,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哗啦——” 脸上投下一层阴影,戚长璟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太后那张不悲不喜的脸。 “母后,”注意到太后手里正为自己撑着伞,戚长璟的神色终于有些许波澜,“……让底下的人来便可,您不必……” “不怪他们,”太后道,“你这幅样子,除了哀家,谁还敢为你撑伞?” 戚长璟缄默不语。 太后侧目看着戚长璟眼下的黑青,又看了看他露出衣袖的手指已经生出了冻疮,忍不住心下叹息: “你是皇帝,这几日不上朝,却天天在这里守着,怎么,你守着就能让玉奴好起来了?” 当年戚道远收留戚长璟之后,便同太后一起抚养他长大。 戚家未败落之前,戚道远常常外出,很少回家,与戚长璟相伴、教导他长大的便只有太后。 也因此,戚长璟在心底很是尊敬这个母亲。 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积雪,向太后微微颔首,语气谦卑道:“儿臣知道,谢母后提点。” 只是说罢却依旧站着,也不曾有离开的意思。 太后忍不住皱眉:“你虽听的进去,哀家看你倒是不愿意去做!你如今乃一国之君,百姓天子,江山社稷皆压你一人肩上,外面有那么多的事情要你去做,你待着这里只是浪费精力罢了。” 她目光扫过戚长璟肩头的雪,语气稍缓:”见生也说了,按照闵先生的水平,不是今日,最迟明日也要出来了。“ “哀家比你着急,可你这般样子,倒还要让哀家操心你!” 戚长璟露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太后看在眼里,又下了一剂猛药:“你为了玉奴辍朝,虽说是担心他,可在落在朝臣眼里,就是玉奴媚上失德,乃奸佞之流!你这样做,之后又要让玉奴如何自处?” 此话一出,戚长璟倏地抬头。 “……京中流言纷纭,哀家也略知一二,”太后看着眼前越下越大的雪花,意有所指,“且不论缘由如何,玉奴是哀家唯一的亲外孙,凝凝不在了,哀家就要代替他的母亲好好照顾他,便是陛下你,也不能做出丝毫影响玉奴声誉的事情。” 她见戚长璟黑眸凄冷,似是因为这句话被伤到了心,只好又补上一句:“……哪怕是担心他也不行。” 戚长璟终于屈服,伸手接过太后手中的伞,声音低哑:“儿臣知道了。” 太后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 “……朝中的事,哀家不懂,”望着雪中就要远去的背影,太后忽而又开口,“只是玉奴心肠软,又是个仁善的孩子,许多事不能让他拿主意,若是事事让他拍板,只会让一些宵小越发猖狂。” 她顿了顿,又随意圈点几句:“还是你拿主意更好,也好杀一杀某些人的小心思。” 戚长璟回首与太后对视。 两人都是聪明人,只需太后这样随意的提点,戚长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儿臣明白。” 太后彻底放下心,接过身后的宫女递过来的暖炉,缓步走到廊前守在门口,心又慢慢提了起来。 殿内。 刚喝了药,此时时佑安脑袋晕乎乎的,眼睛半阖马上就要昏睡过去。 闵先生走到床边,手上拿着一根极细的针,在光下闪着细微的亮光。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 此毒乃文殊兰,燃有异香,初闻之可振奋精神,久闻之上瘾,神绪恍惚,日夜颠倒。 只是这位郡王身子太弱,受不住这种药性,只闻了一点便逼的五脏入毒,几乎危及性命。 这几日他定时针灸,辅以汤药,已经将时佑安的性命拉回了大半,毒性也解了个七七八八。 眼下只需针入百会穴、神门穴等进行最后一次针灸,便可彻底排清毒性。 只是…… 闵先生雪白的睫毛微微垂下,眼底神色不明。 此刻殿内无人,若是针再深入几分毫,便可杀之于无声。 若是今日郡王薨毙,也大可将缘由推到中毒身上,无人可知是他所为。 思及此处,闵先生数年来沉稳无比的手罕见地抖动了一下。 我的劫……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不受控制般想起多年之前曾推衍过的结果。 情劫……死劫…… 闵先生睁开眼睛,眼底杀意迸现。 他手掌微抬,针尖闪烁,直直就要用力刺入要命的位置。 然而在针距离时佑安发丝只有几分毫的时候,闵先生的双眼忽然与时佑安对视。 药效开始发作,时佑安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做了什么噩梦,下意识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的厉害。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洁白莹润的双眼。 “……仙人……”朦胧中,时佑安还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仙人……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闵先生只是沉默。 时佑安因为从梦中惊醒,额角出了许多汗,湿润着鸦青色的发丝,与闵先生肩头落下的几缕鹤发交缠在一起。 许是出幻觉了,闵先生鼻尖忽然飘过一阵清香。 “仙人生的好看、”时佑安又开始说胡话,舌头发软,吐出的音节也黏黏糊糊的,“为何只穿……一身蓝衣?绯衣应当、应当更适合才对。” 鹤发红衣,却是好看。 闵先生面无表情地落下目光,看着自己身上万年不变的蓝袍,一直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的心忽然泛起一层细微的涟漪。 “红衣官袍是百姓血染,我穿蓝,寥寥干净罢。” 也不知时佑安有没有听清闵先生说的话,他的眼皮沉的马上要合上,声音细腻像是撒娇:“合适,好看,那就……穿嘛……” 他的尾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查,脑袋一歪,就沉沉睡过去了。 一侧脸颊上的肉被挤出一小团,滑稽又可爱。 闵先生就这样站着,看着时佑安安稳地睡着,看着他额间的碎发因为动作落下,看着他里衣间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 罢了。 他闭了闭眼,手上还是卸了力道,缓缓刺入准确的百会穴。 . 议政阁内阴云密布。 案上的毛笔被丢到地上,洒出的墨水在奏折上泼出一道黑色的痕迹。 戚长璟揉了揉眉心,嫌恶地挥手:“把折子拿下去!” 纪得全急忙上前,招呼着几个小太监把案几上的奏折一一整理好,又搬走退下。 “陛下切勿生气,”纪得全小心翼翼地劝慰,“小心气坏了身子。” 这几日圣上本就心情不好,也不知折子上写了什么,触了圣上的霉头,让圣上发这么大的火气。 戚长璟闭着眼,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无力之感。 近日他辍朝不出,连着几日的折子都没看,却不曾想竟然有这么多人上书充盈后宫之事。 如今玉奴尚未痊愈,他们怎么敢提这种事?! 思及此处,戚长璟手指却是一顿,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扳指。 ……现在不是上一世,他还未曾与玉奴在一起…… 纪得全在身边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戚长璟的神色,只能看出圣上眉眼间挥散不去的郁色。 哎,这是还在为郡王殿下担心呢。 他掂着袖口,正要凑上去安慰几句,门外忽然有人跑进来,喜上眉梢地行礼喊着:“陛下!闵先生出来了!殿下好了!” 戚长璟摸着扳指的动作一顿,急急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来,撇开众人就往承乾殿走去。 纪得全急忙跟上,也是面带喜色,嘴里喃喃道:“……终于醒了!可算是好了!” . 时佑安大好之后,又过起了悠闲的纨绔生活。 大雪下了两三日便停了,宫城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在冬日罕见的日光下闪着夺目的亮光。 瑞叶飞来麦已青,更烦膏雨发欣荣。* 只是让时佑安略微有些不适应的是,自打他醒来之后,戚长璟总是形影不离地同吃同住。 即使是上朝,戚长璟走之前也会要求时佑安待在承乾殿,哪儿都不许去。 只苦了戚长珩,本想着住进承乾殿,却被戚长璟一口拒绝,再想看时佑安只能每日往承乾殿跑来跑去。 哪怕是太后,在病好那日同时佑安见了一面之后也不曾再单独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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