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蹭着桌沿,磨磨蹭蹭扶着架格,一点点朝床榻挪去。 “叫你不来你就真不来了。”宋观玄摔在床榻上,咳得停不下来。还未入秋便是这样,乾都好养歹养的都是白费。 他越发烦躁,扯来被子将自己裹住。身上没一处是不疼的,他两只手都不知摁哪里才够。 这条路两头堵死,早就行无可行。宋观玄扪心自问,自己会不会原谅别人。不会,答案当然是不会。他年幼无法打过高歧奉的时候不曾放下过,权衡尚不可撼动皇嗣时也不曾忘记过。这辈子死之前,他要是有机会,即便排在诸事之后,也是要让高歧奉还命的。 抽气声里忍不住夹杂着高重璟的名字,宋观玄骤然睁眼,泛着水雾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震惊。 他捂着脸自嘲,什么没体会过亲缘不知从何伤心。现在好了,体会过高重璟了,哪里都伤心起来了。 “都怪高重璟。” 宋观玄闷闷想着,对,都怪他。 他把自己关在这里三天,一天比一天难受。他抬手碰了碰自己额头,好像是又热起来。 早上听送药的人说乾都人真是安静,就连皇子也只知道坐在台阶上看风景。宋观玄倚在门边听了许久,那两个侍女颇为人好,不觉得送药送饭的麻烦。只是听了半天也只知道高重璟今天是闲来无事,在前院看门客的热闹。 宋观玄苦笑,什么高重璟还可以信任别人,谁同意他再信任别人。 高重璟不仅能够再信任别人,甚至还会再信任他宋观玄。 这事儿就是两头堵,想点办法出来啊宋观玄,想点办法。他抵着眉心蜷在被子里,高重璟做那破算术题的时候都没这么难。 哪有人,哪有人两辈子都做不好那破题的。 屋里回荡着咳嗽声,一时却得不到回复。 前院的桂花树平白无故掉了两根枝条,不知那两人吵了多久,总算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高重璟依旧望着院墙,昨天见过府尹,今天无事可做。杭与安比他更加无事可做,就是赖着不走。 “你说不要了还给他?!”杭与安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不要了还给他?!” 高重璟颇为怪异的看着杭与安:“他除了穿来的那套玉虚观道服,什么都没带,连簪子也落在来路上了。我担心他没得东西,还给他回护不妥吗?” 杭与安呵呵笑了两声:“你信不信,他就只听见你不要了这几个字?” 高重璟想了想宋观玄,眉心拧到一块:“不会吧……他,不会吧。” “那他砸玉之前说了什么?” “不要了?用不着?” 杭与安一脸‘看吧’的表情:“我和你说,这玉只是两半还能救。你回了乾都找个工匠,拿金做些花纹镶嵌在一块,全然看不出来的。”杭与安比划着图样。 “这,这可分明是碎过。”高重璟翻过断面看了看,果然是没有其他裂痕。 “怎么?你还想让这石头自己长好?”杭与安送他个白眼:“那再巧的工匠也只能包得外头看不出来。这玉碎没碎过,你还能不知道吗?” 高重璟怔怔,知道,他当然知道。 宋观玄什么样子,这辈子的十来年他还能不知道吗? 高重璟骤然起身,风风火火朝着西院走去。 西院架着藤花,藤花幽深处是宋观玄呆的偏房。 那里背阴,整个游廊都在错杂的花影中,十分凉爽。 高重璟看着紧闭的门窗,蓦地收住脚步。 他小心将手中碎玉收进锦囊再贴身而放,玉碎了就碎了,东西他得收下。 高重璟抬手敲了敲门,静静等候着回应。 “它碎不碎的,我能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章(凌晨三点阴暗叉腰)
第100章 垂帘 高重璟顿住敲门的手, 轻轻放在扇页上。随着掌心微微用力,门角缓缓划过地上的花影。 吱呀一声。 屋内明光半透,桌案, 药碗, 灯盏。分明只有三日,仿佛完全染上了宋观玄的气息。 高重璟跨进门中,习惯性地朝着书案的方向看去。书案上堆叠着纸折,木椅歪斜,花瓶显得格外别扭。他反手关门,穿过薄薄半扇屏风朝着屋内寻去。 青色纱帐束在在床头,宋观玄似乎还在睡。 高重璟在床边坐下, 宋观玄缩在薄被下, 唯独露出一截宽松的领口。横卢的衣裳喜爱绣些花样在中衣上,高重璟伸手拂过上面突兀的绣纹。领子微微潮热,额头果然还是有些烫。 看着宋观玄脸颊上绯色笼罩,隐隐像是泛着水雾一般。他心中空洞,果然这三天都是没好的。 “好吵啊。”宋观玄长睫扇了扇,溢出一句抱怨似的轻语。 高重璟疑惑地回身看着紧闭的门窗, 轻轻拍了拍宋观玄肩头:“宋观玄?宋观玄……是我。” “唔……外面好吵啊,把帘栊放下来。” 高重璟皱着眉头仔细听了听, 西院尤其安静, 屋内只有宋观玄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宋观玄似乎又在梦中魇住,高重璟轻声唤了几次:“什么声音?你听见什么了?没事的, 没有人吵你的。” 高重璟莫名有些空茫, 陆安这地方宋观玄曾经来过, 恐怕陷进旧事里越发要发梦。高重璟轻轻拿开自己的手, 呆坐床边。 高重璟还在门口踟躇的时候宋观玄就有些醒了, 只是一直没法全然清醒过来而已。他被交叠的回忆吵得头疼,隐约听到人声,只得不断央道:“好吵啊,好吵啊。把帘栊放下来吧,放下来吧。” 请求声压抑在喉咙里,高重璟再也坐不住。起身将三面帘栊一扇扇放了下来,原本花影重重的屋中被竹帘这样一隔,只剩下朦胧光影。 高重璟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干脆把门档也搁上。 一番功夫过后,他才回到床边,轻轻哄着宋观玄:“好了好了,我把它们都放下来了。没有人吵你了,也没人能进来了。睡觉好不好,你多久没有歇过了?” 宋观玄肩头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从薄被和软枕间传来:“睡不着,那伤药太好,腿上的伤口没几日开始愈合,痒得十分磨人。” “好全没有?” 宋观玄懒散地伸手够了下床头,随之轻易放弃:“算了。” 高重璟顺着他的手将床头的瓷瓶拿了过来,伤药是横卢的特产。启开瓶子清香四溢,比营帐间苦苦缴获的要好太多。 他劝道:“这是横卢的药,很好的。” 宋观玄浑然不在意,将手缩进被子里:“当然好了,不知他们怎么想的,找的竟然是闺房里用的那种,还再三叮嘱我说是不留疤痕的。” 怪不得有些有些幽香,高重璟看着描着粉花的瓶子,描摹出宋观玄不好意思那模样。 “这药难得,乾都也卖得少,没好就涂点吧。” “嗯。”轻飘飘的转音自宋观玄那里飘来。 高重璟看他是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样子,只好自己匀了点药膏出来。 马背磨得大腿小腿都是擦伤,大部分伤痕靠着内侧确实磨人。薄薄的药膏涂过去,指腹下传来略微粗糙的触感,果然都已经全部结痂。 高重璟擦了擦手,替他盖好被子:“涂过还痒?” “好些。”宋观玄看上去丝毫没觉得哪里轻松的样子。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连带着心里泛起细密的难受。这千余里难走,他觉得理所当然而来。这乾都难呆,他也觉得理所当然留下。 宋观玄可没为见别人这么远来过,宋观玄也没为别人留在乾都。 三天不见,三天不见,高重璟在心底反复着。 擦过药后,宋观玄很久不再言语,就在高重璟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宋观玄忽然问道:“高重璟,乾都的事情,是不是只在乾都作数?” 宋观玄泛着水雾的眼睛望着高重璟,这一问将他问得发蒙。 高重璟应着:“什么事?” 宋观玄从被子底下伸出只手来,扯了扯高重璟袖摆:“你到了横卢,还喜欢我吗?” 他现在八分清醒,两分沉在记忆的喧嚣之中。 宋观玄额上泛着一层薄汗,这热度持续了好一阵子,连身下的床单都有些汗湿。 高重璟将声音放得更加轻缓,轻轻拍着宋观玄手背哄道:“哪里能不作数呢?” 哪里能不作数呢? “高重璟,好吵啊。”宋观玄像是全然没听进去,又开始重复这话。 他也知道自己似乎又有些发热,偏偏是高重璟的事情记得相当清晰。有些思路来来回回,过阵子就突然没了头绪。 “三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高重璟低声问道。 “横卢……不似乾都时了。”宋观玄答非所问。 宋观玄抬眸看着高重璟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映着自己的样子。 若是换做别人,宋观玄早就抽把匕首出来,抵着自己心脏给别人取命报仇的机会。可这是高重璟,要真是这么做怕是能够逼疯这高重璟了。 他倒映在这双眼睛里,这双连怀念的事情都不敢想的眸子,在自己身上重蹈覆辙。他空茫地抬手,想要触碰这星子似的眼眸。 把高重璟逼到那地步,宋观玄也不忍心的。 宋观玄呆呆望着眸中的倒影,自己的影子仿佛是泛起一层水汽。他猛然发现自己不仅仅是不忍心,他怜惜。他想着高重璟这个人,而非皇储天命。 他有些泄气,所想不是乾都大雪的叹息,也并非权宜的妥协。 宋观玄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受,纠缠挟裹着无法分离。他看着高重璟的眼睛,闷闷道:“高重璟,我从未为着谁盘算过。” 高重璟不是怕旧事,他怕宋观玄提旧事。宋观玄什么说辞都敢往他自己身上放:“宋观玄,你不是这样的,叶海心的事你也想,许生平的事情你也想,你不是这样的人。” 宋观玄抿着唇:“他们不一样,他是鸿胪寺卿的孩子,是礼部的许大人。不是这样,高重璟。” 高重璟怔然看着宋观玄眸子里自己的样子,这双水雾蒸腾的眸子里,全然是他自己的样子。既没有乾都繁复的服制,也没有重华殿显赫的灯火。 这一瞬,他在这双眸子里,如同照影自鉴。 宋观玄,宋观玄是真的喜欢他的。 高重璟怔了下,转瞬听见宋观玄的声音。 “高重璟,高重璟。我为你盘算一回好不好?我想为你盘算一回。” 宋观玄有些目眩,伸手间微微有点偏差。他想要拉着高重璟靠近些,结果使力扯在高重璟衣襟上,夏季衣薄,高重璟衣襟几乎被他扯开。 带着热气的掌心贴在衣襟下,高重璟抓着他手腕摁回枕边,无可奈何:“宋观玄,你莫不是烧傻了吧。” 宋观玄面上有些红晕,他腾出另一只手终于抓住了高重璟的衣襟,将他扯得离自己进了些:“你不是不在乾都吗,就当逃出来一回,也没有乾都那些事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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