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环境因此变得清晰,气运上行,充盈之感流转,这是他许久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这样的感受宋观玄还是上辈子到乾都时有过,主持完高重璟太子仪式之后,这种得天独厚的掌权感充斥着全身。 他想着自己恐怕就是那时完全颠覆了天命的意思,玉虚观之位在乾都之前,就算将高重璟舍弃也是天意。 高重璟还是从前的高重璟,真是难办。 骤然踏入种芒山地界,一道冰冷的气息打断了宋观玄的思绪。这道寒冷像是利剑般划过他的后脖颈,但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天象的变化。 快马跃过开阔平坦的无人之处,前方地上遍布交战痕迹。血腥味若有若无地残留在这片土地上,箭矢兵刃并未留下许多,大概是被人捡走。 马蹄踏着水花,是下雨了,高地上似乎飘荡着乾都驻兵的旗帜,高重璟定然是在等这一场雨。 宋观玄身上又疼了起来,加倍的痛楚让他有些担忧。高重璟缺少兵刃到让人捡拾旧箭,他望向远处的坡地,暗云笼罩得正午也如同夜色一般。短暂恢复明晰的视线又变得一片灰白,他们身后传来了诡异的低语声。 马蹄声渐渐迫近刀兵相接的喧闹,远处箭雨铺天盖地的飞射而下。快马通晓人性似的,轻转方向朝着平静一侧疾驰而去,另开新道躲开了那毒蛇般的视线。 身后不知什么湿冷之物粘上来,宋观玄感觉自己被一阵恶寒笼罩,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 异教天师? 宋观玄微微牵起嘴角抿了抿唇边的雨滴,压榨出仅存的力气,伏在马背上轻声催促:“带我到高重璟那去,快去。” 这匹马十分聪明,在宋观玄到达最后一个驿站前,解天机的书信已经提前通知。骏马的步伐很轻很快,甚至还会自己避开路上的危机险地。 快马迅速转入稀疏林间,暴雨中树叶突然开始摇晃,似乎有强风快速的从后方吹来。 “走,快走!不要恋战,速速撤回!” 杭与安依旧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地冲上山坡。 “真的是暴雨,这么久不停的暴雨!”他按着胸口平安符的位置,大快人心地骂了句娘:“跑起来!跑起来!”他朝着坡下喊:“憋屈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占到先机,后面那几个别赶着死这。” 泥地里滚过似的队伍艰难地爬上坡地,身后轰隆一声。 只见上方山体洪流似的奔腾而下,将刚才的来路瞬间吞没。看着方才还气势嚣张穷追不舍的匪寇顿时淹没进泥水里,坡上欢呼震天,朝着另一侧交战处急行而去。 林中。 宋观玄即便不能视物,也依稀能感到有人盯着自己。 这是歪门邪道的法术,通常在暗处有人追踪配合。他冷静下来,听着雨中的杂音。失去视觉后,很快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是否抓着缰绳。只是凭着更加灵敏的听力,林中果然传来了马匹急驰的声响。 树林中闪烁着寒光,咻的一声,箭矢破空。 宋观玄心跳慢了半拍,他太清楚这样的声音。 咻—— 紧接着又是一箭。 马蹄声微错,似乎带着他堪堪避开了两番威胁。 叮——一箭自发上玉簪划过,簪子破碎落入泥土,他满头乌发披散下来。 随即,又是一箭。 这箭仅仅擦过手臂将衣衫划破,带出一丝血痕。 宋观玄猛勒缰绳,马头急转,朝着无人踏过的坡上跨去。 迷蒙中,他看见林中阴影处似有人影。 临近午时,天色却越来越暗。 高重璟藏在一处绝地,于高处盯着对方那所谓天师。人影绰绰,那边手忙脚乱不知又在使什么邪术。 满弓急箭没入树干,一击未中。 高重璟长出口气,缓缓调整姿势。正要再次拉弓时身后的树叶突然传来微微摇晃的簌簌声。那不是暴雨打着叶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在猛摇树干。不仅如此,簌簌声中还夹杂着铃铛轻响越来越近。 分辨出急促的马蹄声,高重璟猛地闪到树后侧身朝山下望去。 细密的雨线中,一道白影星光般自林间闪过,是一匹快马。 马上载着淡淡晓色,乌发在空中飞舞。雨丝镀得他身上如同发光,缎带般蜿蜒着朝高重璟奔来。 山下游兵散将护着对方的天师作法,谁能从这边上来? 高重璟心里一紧,是宋观玄来了。 乾都快马疾驰过来三日,三日前战况转机。 他难以置信,但这人定不是那冒牌天师。高重璟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立刻认出来,马上就是宋观玄。 高重璟怔怔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再次从背后抽出箭矢,也不管雨中视线不清,只凭着方向随心一箭。 宋观玄既来,自然是百事俱利。 果然,破空声后对面传来阵阵惊呼声,游走的几个铁骑朝着天师作法的方向飞驰而去。 高重璟牵起嘴角放下弓箭,暴雨中一箭虽未能将那天师毙命,但似乎命中腿上少说十来日站不起来。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高重璟猛地回身。驿站快马高昂马蹄,浑身湿透的宋观玄从马上跳了下来。 是高重璟,定然是高重璟,宋观玄狠狠地眨了眨眼睛,。 他急切地问道:“高重璟?是不是高重璟?” 高重璟一把扶住宋观玄,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六日或许是坐马车而来,收到邝舒平的信件三日不到,宋观玄竟然是走的加急送信的驿站连夜疾驰。 他脸色忧虑的打量着宋观玄的情况,手中的人像是被大雨洗得褪色一般,他慌忙应道:“是我,是我。你到了,你到了。” 宋观玄面上满是雨滴,仰头向着高重璟的方向,从眼前的模糊中隐约认出高重璟的轮廓。他声音细碎:“下雨了是不是?我来便能下雨了。” “雨下得及时,我感觉得到。昨天夜里我说拂晓落雨,真的落雨了。”高重璟不忍心问一句他为什么来,他何苦过来。宋观玄说他来了便会下雨,定然是非来不可的。 宋观玄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就知道我该来的……高重璟,你可要记得我来了……” 高重璟骇然,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心疼,原是几句无用的话。自己只是无意找出一丝好处来怀念,宋观玄就这样放在心里。 这点点患得患失是他染给宋观玄的,却连答案都没能奉上。 “不是想不出一点好处,你不需要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高重璟声音有些哑,心急如焚地解释着。手上承受着宋观玄压来的重量,他担忧地看着宋观玄失焦的眸子,轻轻唤了两声:“你存于世上已然足够,宋观玄,宋观玄……” 宋观玄靠着高重璟,只觉得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将他吞进混乱的世界。 暴雨,厚重的血腥味,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快速的褪去。 高重璟,他唯独知道扶着他的是高重璟。 “我来……不为这个。”宋观玄蜷了蜷手指,放任自己跌进高重璟怀中:“想你……来见……”
第97章 渡药渡人 “走得, 走得。”宋观玄跟在高重璟身旁,这里离高重璟的营帐不远,再走片刻就能到:“你送我到营帐, 就回阵前去吧。天师之事我有耳闻, 我既然来了便不足为惧。” 宋观玄狠狠掐着自己掌心,早就磨破的手掌上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痛感,就连腿上磨伤的地方也全然感知不到。 “可是他偷你衣服穿,会不会有损你的身体?”高重璟越发摸不清宋观玄此时状况,方才几乎失去意识之时,忽然又强行清醒几分:“你真的没事?可你刚才看起来快要昏过去了。” “偷我衣服?玉虚观里偷来的?”宋观玄牵了牵嘴角:“无妨,不用管。喝了严回春的药来, 比往日好许多。我为天命而来, 自然是无所耗损。” 他放心不下也不敢就这么撒手,不过是强自清醒。书信传给纪安斌,交界处粮仓被焚,纪安斌正出城镇压。算得时间快到此处,若是纪安斌里应外合,此事定然好办很多。 今时往日不同, 困在山上的是高重璟。他回忆着来路上所见:“山下人用箭用甲似乎都有官造的痕迹……” “我知道的,今日穷寇莫追, 只等他们和雇主拉扯将背后人找出来。”高重璟道:“这几日我扣了些证据, 东南方向尚可通路,少不得要回横卢南城。” 宋观玄这才恍然, 高重璟也是重生, 记得这样的大事并不奇怪。他到底是该不该来呢, 宋观玄怔怔想着自己从前在横卢造势失败。两府之间这场矛盾今朝换成高重璟来介入, 一切似乎好上许多。 “高重璟, 你怎么不想着利用我在……”宋观玄想说又顿住,高重璟不知道他重生而来是最好,否则恐怕难以想通。他转言:“高重璟,我不是刻意推你来这里的。只是有人得来,而你来对两地最好。” 高重璟莫名奇妙看向宋观玄,这其中层层叠叠他隐约有所感悟。单是那天请命而来,不仅顾衍,杭时有和屈承岩一派也一同附和。他便知道宋观玄在暗中使力相助,恐怕这辈子宋观玄并不知道天命意味着他的继位其实坦途。 高重璟温声道:“我都明白的。” 宋观玄似乎神离,只是摇头:“不重要。” 马蹄哒哒跟在身后,宋观玄终于看见了营帐。 外头阴云蔽日,营帐里光线不好。高重璟慌忙跟进帐中,听见宋观玄的声音:“我没带衣裳,能借身你的衣服吗?” 高重璟即刻从箱子里翻了衣裳出来,回身一看宋观玄正反反复复解开他层层衣襟。玉虚观的衣袍颜色一件比一件淡,衣带抽解,随即滑落在脚边。 帐内无人,他将衣服裹在宋观玄身上,熟练地想将人抱去矮床。 “腿上有伤,我自己走。”宋观玄拦了下来。 中衣上还有高重璟的熏香味,这衣袍是乾都带来还未穿过的。他系紧腰间带子,才将 湿透的裤子褪下,腿上火烧般的疼痛骤然升起。 高重璟断定自己的猜测不错,定然是日夜兼程骑马而来将大腿小腿都磨破了。他找了药膏,又拧了帕子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屋内明暗不清,高重璟总觉得这张脸毫无血色,却又听不出宋观玄话有哪里不对。 宋观玄见高重璟要帮他上药,赧然:“我一会自己涂,外头吃紧,你别多呆。” “你……” “我有一日没睡了,你让我睡会吧。” 宋观玄缓缓躺下,浸在高重璟的气息里。帐子里过了一道风,是高重璟出去了。他心里莫名想到,要这是回光返照的话还怪好的。遗容遗表都整理好,一副寿终正寝模样。 眼前再次被黑暗吞没,宋观玄缓缓阖上眼睛。外头的呼啸都在离他远去,唯有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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