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撩起下摆爬上阶梯,雕花木门后灯火煌煌。圆桌上温着汤羹,他从玉虚观带来的碗筷放在主位上。 他反手关上屋门,将凉透的暖炉搁在桌上。环顾四周,左侧窗前摆着紫檀架格,一方棋桌和两把椅子。穿过右侧的雀梅飞罩,床榻香案盆架衣橱,地方不大,却都齐全。 宋观玄除去浸湿的鞋袜,换下外袍,洗手洗脸。依旧按着玉虚观的习惯,井井有条地将外出归来的功课都做了。 他大致点了点,衣物用品已尽数搬到殿中,甚至添了不少。 这才走到外间给自己盛了碗汤,汤底鲜亮,浮油已被撇去。他捧着小碗喝了一口,暖意顺着胃脘向全身蔓延。 宋观玄上辈子吃惯了苦药,几乎尝不出其他菜肴的味道。盯着汤碗怔怔许久,竟然觉得碗中凉了一半的汤羹简直人间美味。 他珍重地喝将这小碗汤喝完,捧着碗筷想起这是在宫中,无需自己清洗。 宋观玄长舒一口气,漱过口便拖着昏沉的身子爬上床榻。缩进温暖的缎被中,意识很快便被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倦乏侵蚀干净。 重华殿内。 “小宋大人搬到云影殿了,咱们是不是得拨几个人过去?”元福娴熟地布完菜,估量着高重璟的神色问道。 “不是太和殿的宫人来搬的吗?” “奴才瞧他们都走了,小宋大人比你看着还小点,得指个人过去瞧着吧。”元福掰了掰手指:“两个东边宫苑轮值的宫人调遣不动,近身的除了我就只剩下两个宫女……” 高重璟迟疑片刻,手上的筷子悬在半空:“之前偏殿不是有人瞧着吗,应该是指给他的。” 元福试探道:“那熬药的宫人呢?” 听到熬药这两字,高重璟也重重叹了口气,看来这烫手山芋算是赖在他重华殿了。 至少在他替孟知言交了论卷之前,闹到太和殿去也是归他负责。 高重璟磨磨蹭蹭吃过饭,洗漱完了。 元福就站在那,不远也不近。 外头落雪簌簌,寒意透进殿中。元福夸张地添了许多炭火,嗞啦嗞啦地拨弄着。 高重璟盯着那烧红的火钳,心中一横。看看就看看,冻死他也不能冻死在我的宫苑里。 “去看一眼,省得挨太和殿的骂。” 高重璟两手一背小大人似的走到云影殿门前。 宫灯被雪覆灭了一盏,人还在台阶下,就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高重璟眉峰微抬,元福已经上去敲了几回门,里头没有回应。 他回过头来看高重璟的意思,神色担忧大概是觉得宋观玄出了事。想是先叫人将事情撇出去,还是先进去看看。 高重璟两步跑上楼梯,伸手一推,门没落锁吱呀着缓缓打开。 宋观玄躺得昏沉,整个人埋在厚重的被子里。隐约间听见屋子里进了人,费力睁开眼睛。朦胧的暖光在眼前跳跃,房中烛火还没熄。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没睡多久,心弦松泛险些又睡过去。 “小宋大人像是睡了。” 元福的声音顺着冷风灌进来。 视线时散时聚,宋观玄提不起力气起身。心念牵得他喉头发痒,闷在被子里咳得像要死过去。 高重璟掀开缎被一角,露出宋观玄闷得泛红的小脸,含着泪水的眸子循着光就朝高重璟望过来。 高重璟眉头蹙起,眸光淡淡。心中暗暗警醒,别看他现在可怜的样子。 蜷成一团的宋观玄伸出手来摸索,终于抓到松散的被角。扯过去朝脸上盖了盖,努力想要看清到底是谁丧尽天良竟然抢他被子。 被子重新回到手中,现下倒是没力气再咳,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这样冷,莫不是大限又将至了? 宋观玄终于看清暖光中在自己面前晃荡的玄色衣摆,勾魂鬼差似的捏着他被角。 勾魂鬼差这张脸长得像高重璟,宋观玄一时恍惚,觉得从前的人来寻他了。他伸手扯了扯面前这张软软的脸:“啊,像面饼。” 高重璟眸光沉了沉,但也只是一瞬。 不知死活捏他脸的手,吧嗒一声落了下去。 “宋观玄?” 宋观玄毫无反应,只是身上烫得厉害。元福见状道了声不好,立刻跑出去请太医。 屋内只剩下了高重璟,他手里还捏着被角。晃神片刻,轻轻掖在宋观玄肩头,不让厚重的被褥阻了他呼吸。 这个年纪一场高烧足以要人命,即便是宫里。 高重璟也不是什么普渡众生割肉喂鹰的大善人,上辈子恩怨还没放下,这辈子碰上了还能好心救人。 屋内起伏着宋观玄浑浊的呼吸声,他口唇微张寻求着稀薄的空气。唇色渐深,脸色却渐渐青白下去。 高重璟冷冷看了几息,不由自主地摸到胸前挂着的救命药瓶。他手指蜷了蜷,终究还是取了下来。 元福领着太医扑进门内,便看见高重璟狠狠瞪着榻上的宋观玄,目光像是要将人灼穿。 让他活着,不过是想听个理由而已。 手中的药瓶已经空了,唯一一颗吊命的药刚才喂给了宋观玄。 太医搭着脉象满脸凝重:“不好不好,气血淤滞,寒气入体。小宋大人今天在雪里走了半日?他高热未愈受不得一点风的。” 略含埋怨的眼光扫到高重璟手上的小瓷瓶,神色稍缓:“殿下做得很好,临危不乱,吊住了小宋大人性命。” 高重璟瞧着这人眼熟,猛然认出是太医院的严回春。 这人医术……寻常病症药到病除,疑难杂症人到命除。 银针布袋一甩,寒光晃过高重璟的眼睛。这把银针下去,宋观玄怕是能被扎成筛子。 宋观玄陷在厚重的被子里,鬓发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褪色的薄瓷似的,似乎要被屋内的热气蒸发掉。 严回春施过针,轻轻拍了拍宋观玄:“小宋大人,小宋大人,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榻上纤细的手指蜷了蜷,高重璟探头过去,宋观玄双眼迷蒙找不到焦点。 宋观玄听见有人叫他,眼前定然不是高重璟,他下意识估量一番屋内的境况。 “观玄自己……走……抱歉……” 声如呓语,只听得清几个字。宋观玄又缓缓合上眼眸,长长的眼睫垂下来, 严回春手一抖,嘴唇翕动无声道:完了完了完了。 宋观玄一句话断断续续,屋内没人听全了。 这话可以是:观玄自己想出门,走了太久病势反复。也可以是:不用高重璟赶人,他自己可以走。 高重璟揣摩着两句话呈到太和殿截然不同的结果,宋观玄是想替他开脱,还是想告状。 指腹擦过瓷瓶,高重璟倒是希望宋观玄是想告状。那么他就是天生的恶人,下一次的生死不这么在意也无妨。 做得很好,吊住了他的性命…… 高重璟目光沉了下来,强行浇灭自己心中那丝救人的愉悦。 元福轻声上前道:“殿下,先回去吧,天晚了。 空了的瓷瓶落在桌台,高重璟跨过门槛,朝夜色中穿去。
第7章 瓷瓶子 宋观玄昏睡了整整两日,帐子里的暖意沁到骨髓里。 “小宋大人,你终于醒了。”轻缓的声音带着点哭腔,是元福的声音。 “嗯。”宋观玄喉间一阵刺痛,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他撑着身子坐起,茶碗已经捧到面前。 宋观玄接过来啜饮小口,清甜的茶汤带着甘草的香气,刺痛舒缓了不少。神思恢复清明,之前那股寒意不再如同拖着铅块一样沉重。玄之又玄的是,他觉得枯竭的气运稍稍复苏了些许。 元福高兴得眉毛塌成八字:“谢天谢地,严太医说您今日要是不醒,怕是不大好了。” 严太医? “严回春?!” 元福也跟着皱起眉头:“有什么不妥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有劳元福公公了。” 元福松了口气:“这两日天都是严太医看的诊,说是反反复复。当真没有哪里难受?” 严回春看诊能不反复吗?宋观玄垂目:“严太医甚好,我像是痊愈了。” “那可太好了,我去将这消息告诉殿下。” 说罢,元福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外跑去。 宋观玄他望着元福透着高兴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凄然一笑。巧了,他算是第一个怕也是最后一个在严回春手上活下来的疑难杂症。 他撩开帐幔,靠墙的架格里添了不少东西,床前更是置上新的暖炉。 重华殿人手不多,元福在这,高重璟那边就只剩下两个宫女。能做到这样,看来是病得不轻。 病得不轻却请的严回春,往后只怕都是严回春给自己瞧病。 这倒是不打紧,宋观玄俯身捡起床下的鞋袜穿上。这病好就好在谁瞧都一样,都是瞧不好,也都是死不了。 两日过去,答应孟知言的事情还没做。趁着今日,得去趟崇贤馆。 他心念一动喉头发痒,紧了紧裤腿先去外间倒杯茶水喝。 外间的陈设没变,只是桌上多了只小瓷瓶。宋观玄拿过去握在手里,认出这如意花纹。瓶子是高重璟的,这东西他见过。里头装的皇嗣专有的百岁无忧,是救命的药。 阎王要人三更死,它能留人到天明。 现下药瓶是空的,只可能是高重璟拿来救他了。 宋观玄指腹摩梭着瓶身的如意纹,这瓶子刻意放在这里。若是承下这份情,或许该收起来。 高重璟寻过来的时候,宋观玄正系着腰带。宫里的缎布厚实,系起来吃劲。眼看着两指宽的布条卷成麻花,宋观玄索性将错就错打结系紧。 高重璟皱着眉头站在门口,进门他先扫视屋中圆桌。这几日没工夫来收,如今桌上不见瓷瓶。宋观玄给藏起来了?他刚醒哪来的时间藏东西? “你不是昏了两日吗?” 宋观玄当他担忧,好心解释道:“嗯,已经没事了。事不宜迟,我们今日去崇贤馆吧。” 高重璟睨着他,现在讨要显得太没气度。何况宋观玄哪里知道那是什么瓶子,扔了也说不定。 “走吧。” 宋观玄长了记性,这次出门系上披风带着手炉。天青缎子雪白绒毛,半张脸埋进去暖烘烘的。 天晴雪霁,天朗气清,两人谁也没顾忌地往雪地里走。 高重璟也惯了宋观玄这样醒了就办事的作风,一时不觉得哪里不妥。 元福跟在身后心惊胆颤,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宋观玄抱了起来:“这哪里走得?严大人说了不可再着凉了。小宋大人,还是奴才抱着您去吧。” 宋观玄蓦地腾空,被人抱在怀里。 目瞪口呆竟然说不出话来,又不是襁褓婴孩,哪有被人抱着的道理。 高重璟顿了顿,一本正经道:“嗯,严太医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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