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女期期艾艾说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小心翼翼地瞅着思玄的表情,后者不怒不喜,只静静听着,不像在报私仇,倒挺像青天老爷在审案。 那奴婢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思玄大人如此平静,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旁人却替她捏把汗,过来人都知道,思玄此人,愈是面无表情,后头便愈是憋着大招。 “讲完了?”思玄问。 小姑娘点点头,“完了完了,再也没有了。” 思玄道:“你可知这些话里,哪一句最不对?” 小姑娘懵懵愣愣,“哪句话……应是……说您猖狂,不可一世?” 思玄摇头,“不对,给你三次机会,眼下已用了一次,再猜。” 小姑娘刚沉下去的心脏又提起来,心道怎的要给三次机会,莫不是三次都猜错,还要受到惩罚?她愈发怵的慌,脑中快速地数着,自己方才到底说了几句。十来句总有的,且句句中伤他,每一句都恶毒得要命,她比较来比较去,实在辨不出,哪句话更让思玄生气。 可她不想受罚呀,更不想白白失了剩下的两次机会,指不准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呢。 “是……是那句您狐假虎威,若没有太后撑腰,怕是早就被怨恨你的人毙了命了?” 思玄停下步子来,小姑娘以为自己猜对了,却听一声:“错!”如遭雷击。 绞尽脑汁忖了一阵,她觉得定不会猜错了,这句算是最恶心人的话。 “我说您……极少饮食,又极少排泄,夜里头睡觉还嗯嗯啊啊的说些淫语,分明是……是个狐狸精。指不准身子修炼成了人形,脸还是畜生的模样,所以要整日戴着面具。” 思玄冷冷俯视着她,“可惜啊,还是错了。” 小姑娘被那双眼睛盯着,身体像被浇筑了泥浆,愈是想要挣扎逃脱,愈是动弹不得。 身侧的奴仆已经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个个低首,周身的汗水穿透了三层衣衫。 “那……那到底是哪句,叫我死也死个明白!”小姑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思玄睨着她,“那我便同你这粗鄙之人讲讲。那骨簪分明来自于神兽白泽,你竟说这白泽是畜生,此乃大错特错。” 小姑娘不服气,什么神兽,只不过比鸡鸭牛羊多活了些年头。 “大人,您……您这是故意的,起先的时候您根本对这骨簪瞧不上眼,这一会儿工夫怎就态度大转视若珍宝了?您这是摆明了要捉弄我。难道我侮辱您可以,却不能侮辱这根簪子么?” 思玄道:“自然不能!” 小姑娘无法理解,“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榆木脑袋除了偷偷摸摸说些闲话,还能明白什么!” 小姑娘已是欲哭无泪,又愤恨至极,“我的命竟葬送在一根簪子上,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竟不管不顾放起狠话来,反正要死,不如死前过过嘴瘾。 思玄睨笑道:“最近这慈仪宫太安静了,我倒是希望你变成鬼来,让我的日子变得有趣些。” 他再也不想瞧见这口不择言的蠢奴婢,吩咐其他人,将此人带下去,处理了。 这蠢奴婢被拖将出去的时候,还在不遗余力地一声声咒骂思玄的杀人如麻,谁道拖出了朝霞殿,老前辈却只让她收拾行囊,又给了她几锭银子,挥挥手说:“从哪来,回哪去。” 这小丫头便这么背着沉甸甸的银子回老家去了。 老前辈说:“别看那思玄啊平日里不支钱不开销,实际花费大得很,服侍他的仆人呐,几乎是一月一换,有时三两日便要换上一波,这选人招人的费用大得出奇。然国库每月只拨那么些银两供下人们使用,这选人招人上钱花的多了,其余奴仆的月俸便少了。” 被遣回的小丫头终于明白了,前辈们为什么怕思玄责怪,因为这等于变相克扣他们的俸禄,任谁都不高兴。
第229章 嘈杂的朝霞殿又恢复了平静,思玄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的自己,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出一双眉眼。 他的眼睛,上眼皮有层窄窄的褶皱,睫毛比一般男子要长一些,眉毛嘛,应该算是刚毅的剑眉,却并不是十分浓密。 他摸着自己的眼睛与眉毛,愈发觉得有些缺陷,觉得这眼睛该再大一些,睫毛该再短一些,眉毛该再浓一些,这样,就更符合主流的审美。 这样想着,他又遗憾又气恼,遗憾自己长得不够完美,气恼老天爷没有给他一张令他满意的脸。 “玄玄,又照镜子啊。”一片小纸人飘上他的肩头,那纸人还挺活络,竟能摆出跷二郎腿的动作来。这纸人胸前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歪心邪意。 思玄蹙眉看着他,又叫他玄玄,都说过八百遍了,不要用叠字,显得颇为幼稚,要改口。 自打他在这宫里头醒来,他便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该往哪里去。这思玄的名字,也是为了不在慈仪宫的主人问话的时候显示出愚钝而临时想出来的。他的记忆深处一片空白,这深宫从来不会接受来路不明的人,所以他杜撰了一套以假乱真的经历,渐渐在这慈仪宫站稳了脚跟。 这纸人,是他有一日心血来潮做出来的。他隐隐觉得自己曾经做过这件事,却想不起来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他以熟练的术法赋予纸人魂灵,脑中不知是搭上了哪根筋,觉得该给它赐个名姓。什么名字好呢,“歪心邪意”四个字从他脑中冒出来,便挥笔写了上去。一看这字,可真丑,罢了罢了,也懒得去改,便这么将就看看吧。 这“歪心邪意”有了魂灵,闹腾得很,起先的时候,觉得这名字取得纟工曰生小丿⺧儿阝人简直惨绝人寰,这字更是惊天地泣鬼神,它嚷嚷着:“要改,必须要改!” 思玄很是不满:“这歪心邪意多么有个性,这字多么独特另类,你这小小式神,竟还嫌弃自己的主人。” 他当即撕了。 尔后几天,委实孤独寂寞,便又将那纸人造了出来,还取那惨绝人寰的名字,还写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字。 纸人尝到了被撕裂的痛苦,便再也不拿这名字与字体说事,有了这样的主人,只得认命。 “歪心邪意”对着思玄道:“最近你照镜子的次数频繁了不少,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思玄取下面具来,搁在镜前木台上,这木台上还摆着一只红色的木盒子。 “好事没有,糟心事一堆。” “咦……玄玄又在说反话了。”纸人瞧见那盒子,颇感兴趣,跳下来落到盒子旁边,在其周围学着人的模样转来转去,“这是什么,又是太后赏的?” 思玄道:“那愚钝女人怎会赏我这么珍贵的物件。” “哦……那就是别人送的了。是谁,费净那独眼仔?” “我与那厮已许久未碰面,再说那厮每日尽想着带我去喝酒逛花楼,无聊得很。” 纸人惊讶道:“怎么,这是有新欢了?不得了啊,我还以为你这性子,要孤独终老呢。” “会不会说话,当心我撕了你!”思玄恐吓它,挥挥手将它从木台上赶走,又道,“安排你的事,尽快去做,别整日神兜兜的。” “知道啦,我这就去办。”纸人从门扉的缝隙中挤出去,借着一阵风,没了踪影。 思玄摩挲着这盒子的纹理,又凑近嗅嗅,这是上好的赤岭木。传说长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自带清幽之香,可祛百虫;若焚之,其味更浓,可安梦祛邪祟;若熬汤药服下,则可除周身百病。其价值,可不比这盒中之物逊色。 那肖柳不知哪来的本事,竟得了这样的神仙物件。 思玄托腮思了一会儿,脑中浮现出与肖柳初初相遇的情景来。此人年纪轻轻,修为不浅,抓着自己手腕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人掌心因灵力太过旺盛而溢出的灼热感。他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定有很多谜团,定不是无缘无故找上门的,所以,他要派“歪心邪意”去探查一番。 不过话说回来,肖柳送的骨簪倒是挺和他心意,就是样式色泽太过简约,若是绕上几圈红绳,应是十分好看。 他将头顶的簪子取下来,捏起骨簪,对着黄铜镜子,一点点地戳进发髻里,又左右侧首看了看,与他这一身素白的袍子分外搭配。他弯起嘴角,心道:便暂且原谅了那厮的两次鲁莽。 敲门声忽地响起,他专注于顾影自怜,似乎是被吓到了,立刻手脚利索地摘下骨簪,搁进木椟中,又速速戴上面具,沉声道:“何人?” 门扉上显出那人弓背的影子,“是奴才。” “何事?” “想问下您,刚聘来的侍女被遣走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招不来人,可要暂时安排其他人过来服侍?” “不用。” “……那奴才……” “好了别啰嗦了,没你们的事,回去歇着吧。” 思玄哪能不知晓这群狗奴才的心思,准确地说,是太后的心思。侍奉他的第一人,曾乐此不疲地每日去明月殿禀报自己的日常起居,事无巨细。他如同一个赤膊光屁股的人,没有一丝隐晦私密之事。 他虽失了忆,却并非失了智,什么人是真对自己好,什么人是两面三刀,他还是辨得清楚的。 他变着法折磨这些出格的下人,一来二去的,也赶走了不少人,可这些人如同田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来一茬,没完没了,着实让他厌烦。 他在慈仪宫的第二个年头,宫中来了一人,那人是浣纱宫的宫主,名唤费净,这名字取得比他的式神还没水平。 费净瞧自己的眼神很有故事,似乎认得他。思玄很渴望知道自己的过往,拾回自己的记忆,可他又不敢直白地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表述自己的诉求,他怕从那独眼仔嘴里得来的,是添油加醋后的轶事。所以他不问,那人也不说。 有一日,那人说要请自己喝酒,说这酒是自己曾经的最爱。思玄是第一次听见这人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没头没尾,只有一壶酒,连这酒的名字都没告诉他。 思玄自然不信,出于礼仪抿了几口,大约是生手酿的,有些烈却称不上醇厚,回味起来更是有一股烂树叶味,古怪得很。 他遂丢了两个字过去:“难喝。” 这是大实话。
第230章 纸人回来了,它挤过门缝,坐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喘气,“可把我累惨了。” 思玄坐在桌前喝酒,“回来得挺快,查探到什么了?” 纸人撑着膝盖起身,瞧见主人手中捏着毛笔,“我的娘亲啊,你在做什么了。”它一边慨叹一边跃上凳子,再顺着桌布爬上桌面,它发现了什么,一枚砚台,一张宣纸,还有一本摊开的字帖。 “你竟然在练字!日头从西边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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