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心了?遇着什么事了?” 他摇头,“没什么事。” “哪可能没事,你的表情正在告诉我,你很生气,很苦恼。”阿吉将刀递给婆娘,在石台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将宵随意拉到一处,矮声道,“是不是因为大哥将你出现在魔域一事告诉圣徒,你不惬意了,圣女是不是为难你了?” 宵随意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方才那桶里的水冰得刺骨,你不怕手冻出疮来?” 阿吉道:“这你有所不知,魔族之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极寒之地,生来便有御寒能力,比起你们人族畏寒怕热的习性,我们可要得心应手多了。” 宵随意想到谢灵灵对于困居于此的怨恨,问道:“那倘若有一日,叫你离开这里,举家迁去中州,你可愿意?” 阿吉忖了忖,拨浪鼓般地摇头,“极北之地是我们的根,谁愿意舍弃祖业,背井离乡呢?” “可中州很美,有葱翠的高山,澄澈的湖水,有变换的四季,有你没见过的缤纷色彩、珍馐美食。衣裳的材质不局限于厚重的毛皮,还有轻盈的丝绸。你真的不心动?” 阿吉看着他侃侃而谈,好像在看着一个幼稚的孩子,他接道:“可中州的人也没见过接天连地的雪原,没见过湖水之上可让数人同时起舞的坚冰。湖水之下的鱼千奇百怪,白熊的皮毛暖和舒适得让你美梦连连。 这里还有极致的夜,极致的昼,昼夜会稀奇地持续数月才交替。夜里有时会出现五彩斑斓的光,祖先们们代代相传,那是天神赐予我们的礼物。 这里是我们的家,是生生世世无法忘却之地,怎么会愿意离开呢?” 这样完美无缺的辩驳之词让宵随意无言以对,他以为谢灵灵的渴望便是魔族百姓的渴望。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他愧道:“是我唐突了。” 阿吉却道:“其实,若中州能对我们不怀偏见,我们也是希望走出这闭塞之地,出去看一看,瞧一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舍弃故土,侵占他族疆域。毕竟,我们不是好战的民族。” 宵随意似乎开始明白,柳权贞牵着谢灵灵的手踏上玉琼山请求洪子虚时心中怀揣的抱负;还有当初阿吉的弟弟,背起行囊远赴中州时的那腔热血。他们的愿望如此接近,结局也是如此接近。 孤注一掷终究敌不过权力的掌控,若拥有了无上的权势,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多了。
第六十一章 梦寐(四) 不出三日,圣殿里来了递信的圣徒,倒叫宵随意好生意外。 信是谢灵灵的手笔,说前几日冒犯了,想当面陪个不是。又说柳郎最近念叨着要喝君莫愁,她按着配方叫人酿了几次,都不得其味,想让宵随意指教一二。 这种三脚猫的伎俩,宵随意自是不信的。可圣徒知晓他住在阿吉家中,谢灵灵必然也知晓,怕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圣女丧心病狂起来拿阿吉一家的性命做要挟,他虽知是居心叵测之邀,也不得不去了。 这几日,阿吉和邻里伙伴给他搭了间临时的木屋,宵随意便住在里头。他有伤在身,哪也没去,闲来就陪唯一的小娃娃玩玩游戏,或者同阿吉唠唠嗑。 他收到信的时候,阿吉正好去雪原巡视回来,检查了几处捕兽夹,带回了一些战利品。 圣徒在,阿吉不敢询问,待圣徒走了,他才道:“圣女找你?”眼神忡忡。 宵随意将信折好,“被大哥猜对了。圣女要请我去吃酒。” 阿吉却叹气,“怕不是好酒。” 宵随意看着他,笑道:“怎么,大哥喝过圣殿的酒,知道好坏?” 阿吉将那些带回来的小畜生关进了笼子里,一面扣着锁销,一面道:“有些话,我不说,总觉得对不起你。对你说了,又觉得对不起圣女。” “那便不要说了。” “可我憋不住啊,”阿吉站起,正视着宵随意,“我怕今日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 宵随意疑道:“到底何事叫大哥为难?” 阿吉的目光里好像演绎起久远的事,“圣女对人族的修士施过刑,雪原上所有的信徒都围观过。可她原来不这样,自从一个黑斗篷的男人进入了圣殿,圣女便渐渐失去了往日对世人的悲悯。” “黑斗篷的人?”宵随意想起青莲城的幕后黑手。 “他说自己是神的使者,要给迷茫的圣女指明方向。” “你见过他?他长什么模样?” “我是见过,可他带着面具,不知长什么模样。” “那他可有何特征?” “全身上下黑漆漆的,算是特征吗?” 宵随意提起的心又落空。 阿吉叹气自言,“那人身上有人族的气息,他并不是神的使者,我们心知肚明。可是圣女如同被灌了迷神药,事事听他言。” 宵随意难以想象谢灵灵仁慈怜世的模样,她眉眼间的惑世邪魅实在太令他难忘。 “后来,黑袍使者走了,圣女对人族修士的残害却没有终止,沉湖、雪埋,扒光了衣裳活活挨冻,无所不用其极。信徒们并不喜欢这样,但又不敢谏言。”阿吉沉浸在回忆里。 “圣女本只有祈祷之力,自从见了那黑袍使者,似乎有了蛊惑的力量。她轻而易举地便能让修为高超的人族修士就范……” 想来这蛊惑之能,便是如梦令了。 宵随意本以为如梦令之主是谢灵灵,却不想黑袍使者才是真正的祸端。 原来自己一直理错了方向。 黑袍控制了谢灵灵,谢灵灵控制了柳权贞,这迷局之中,竟是如此大的一盘棋。 “那后来呢?” “后来……”阿吉道,“后来出现了一位青衣修士,他对这冰天雪地里的生活极度感兴趣,甚至同我们打成了一片,还扬言,要将魔族的子民带到中州去,要让千年的仇恨化为灰烬,要让大伙儿不在缩瑟于这极北之地。可是……” “可是他失败了。”宵随意替他说出答案。 “是啊,他甚至被人族的同胞唾弃,不得不舍弃故土,和我们一起生活。 他啊,便是如今的圣主。” 宵随意已了然,却道:“那青衣修士为何没有得到处刑,反而成了与圣女出双入对的圣主?” 阿吉摇头,“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他入主圣殿之后,圣女对于修士的态度,似乎好转了些,也算是件好事吧。” 态度当真好转了么,阿吉怕也只是一叶障目罢了。既已被如梦令膨胀了欲念,又如何一夜之间收敛,不过是做得更滴水不漏了。 “可我终究担心啊,”阿吉道,“担心圣女一念之差犯了老毛病,你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宵随意安慰道:“大哥莫要多想,我与那圣主,在人族时多少有些交情,有这层关系在,我便不会怎么样。” 这些慰藉之词自然是胡言的,他这一去,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他曾对圣殿说,会回来的,成了谶言。 与上次不同,没了兵戎相见,谢灵灵当真招待了他。来到了据说是后花园的宴宾之地。 后花园中没有花,亦没有树,只有方方正正围圈起来的四壁,壁上有一些年代久远、色泽早已暗淡的画。 一张孤零零的宴桌摆在这圈壁画前,其上肉食丰富,也有些酒水。乍看之下,不像是宴请之态,倒像是祭祀之兆。 令宵随意震惊的是,谢灵灵的小腹已经明显凸起。上次匆匆想见,他未曾在意。这次,他心中不由升腾起隐隐的不安。 意识到宵随意的目光,谢灵灵抚着肚子道:“这是我与柳郎爱的结晶,已经六个月了。”眼中慈爱似有若无。 “今日师叔为何不在?”不安已经占据了他所有思维。 “上次……你也听到柳郎的态度了,他不想见你,这次宴邀,是我自己的主意,柳郎并不知情。” 面上言之凿凿,却不知怀着什么鬼胎。 宵随意冷冷道:“你这桌菜不和我胃口,我来赴你之约,不过是出于道义。这道义,也与你无关。咱们不如开门见山,不要迂回绕弯子了。” 谢灵灵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我以阿吉一家性命做要挟,怕连累了他们。人族的修士,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标榜自己,我见的多了。你们这样,不觉得虚伪么?” 开门见山的嘲讽。 “……”宵随意懒得与她争辩。 “我听闻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想知道,当初赠你如梦令的黑袍使者是谁?” “就问这个?……你知道么,曾有不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啊,都被我切成块埋进这后花园的泥里当养料了。不过你不同,你是柳郎的师侄,我不会如此待你。但你若想知道,也是有条件的。” “何条件?” “将我的孩儿一剑刺死。”
第六十二章 梦寐(五) “你疯了。” 宵随意吃惊地看着这个癫狂的女人。 “腹中胎儿是你的骨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谢灵灵咯咯咯地笑起来,让这本就天寒地冻的园子更加令人汗毛直竖。 “是啊,他是我的骨肉,也是柳郎的骨肉。正因为他流着人族的血,我才觉得他的罪恶,他的肮脏。我无时无刻不想把他从我身体中剜去。他偶尔在里头翻个身,踢我一脚的时候,我便在心里咒骂,啊,这个孽种,就不能消停点吗?” 她瞪凸着缠绕着血丝的狰狞眼睛,说起话来简直透着咬牙切齿的痛楚。 宵随意不知该如何形容她的无药可救,只为未出生便被决定命运的孩子感到惋惜,“孩子何错之有,他的血脉是生养他的父母赋予的。他甚至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或许他不仅热爱这里的冰天雪地,也热爱中州的四季变迁。 他可能会是个天之骄子,会用更好的方法改变魔族如今的境地;也可能会成为比你更优秀的领袖,让史册记载,让后人瞻望。 你却要草草结束他未来的路,这对他不公平。” “算了吧。” 谢灵灵不屑一顾,“混着人族血液、不伦不类的种,即便生下来,也只会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与其让他活得那般不堪与窝囊,不如让他在肚子里便发挥点作用。” 良言相劝,换来的是不可理喻的疯语。 那双几近被血丝占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宵随意,色彩艳红的双唇张张合合—— “你啊,从决定来的那一刻起,便输了。” 宵随意所视之物已经模模糊糊,红唇在他面前变换出了五六七八重,红唇里说出了什么字眼,他却听不见。 神识不受掌控,他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世界逼仄黑暗,将他囚禁了须臾,待他拿回主导权,眼前之景已然巨变。 他手中握着剑,剑上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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