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上忽然静了下来。 江玉珣的问题重重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间。 宣文力不由一愣。 此刻,应长川也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爱卿可有解决之法?” “回禀陛下,”江玉珣笑了一下,轻声说,“的确有一个。” 他的语气格外轻缓。 如溪水一般从应长川的耳边流淌过去。 江玉珣虽还没有说自己的方法是什么,但应长川仍不由一顿,自下船起便盘踞在心头的烦闷,忽于此刻消散了几分。 “何法?” “开塘排水,再人工开辟河渠,”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脚尖点了点一旁的水面,“疏导田沼中的水,流向河渠与湖泊。等这些地逐渐干后,便可将这里的大片沼泽地,改成为有排水体系的传统农田。*” ——后世辰江平原上的大片沼泽地,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万亩良田的。 而闻名于天下的“小桥流水”除了自然因素外,也离不开人工开辟的一条条河渠。 “人工开辟河渠……”应长川不由轻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 江玉珣说的方法虽然简单,但是这个时代暂未有人如此做过。 担心引起误解,江玉珣赶忙补充道: “不是怡河那种大工程,我说的河渠最窄挖一尺就够!百姓可自行开挖。仔细算算,或许比开发圩田还要方便。” “……我知道了!”听到这里,一道南巡的都水使者童海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江大人的意思是疏积排涝!当年大禹治水用的便是此法!” 一贯喜欢装鹌鹑的他,难得兴奋起来,并第一个站到了江玉珣这边。 童海霖躬身行礼:“陛下,臣以为江大人说的方法可行!” 大周朝臣大部分是北地贵族出身。 “水田”完完全全生在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直到童海霖扯出先圣,众人终于恍然大悟,并跟着一道分析起了可行性。 只剩下太守宣文力一人愣在此处百般纠结。 江玉珣的说法,似乎是有点道理。 但是身为长辈且官位远远高过对方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立刻放弃自己的提议。 浅浅的水沼中,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玉珣忍不住眨着眼睛,无比期待地看向应长川。 不知何时,天子紧蹙的眉已舒展开来。 他笑着看向一脸亢奋的童海霖:“那便先由爱卿率人于此尝试一番。” 身为都水使者,找过枪手的童海霖也并非完全是个吃白饭的。 他主管与擅长的部分,都是相对规模较小的农田水利。 童海霖之前虽多在北地活动,但听完江玉珣的话以后,他不但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且短短时间便有了初步的计划。 兴奋到面红耳赤的童海霖立刻上前:“臣遵旨!” 语毕,他忍不住眯着眼睛向四周看去。 江风吹过沼泽。 大片大片的水草随之荡漾。 此法虽暂还未得到验证,但童海霖已不由自主畅想起来。 他好似已能看到未来此地良田万亩,鱼米丰饶的样子。 并为之心神荡漾。 ※ 正在兴头上的童海霖,当下便回楼船画起了图纸。 同时又问天子要来几名士兵,打算在沼泽上随便找个地方试验一番。 而宣文力仍心有不甘地邀皇帝去圩田细看。 似乎是打算坚持到底。 与应长川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江玉珣极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冷静下来的江玉珣,终于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昨晚的事。 江玉珣睡觉一贯安静,但是一想到那扇薄薄的隔门,他便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门可一点都不隔音啊! 也不知道昨晚我有没有说梦话? 如果说了的话,应长川又有没有听到…… 此刻,江玉珣简直是将“心虚”两个字直接写在了脸上。 低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他没有看到,众人纷纷将疑惑的视线落了过来。 天子脚步一顿,忽然转身问道:“爱卿可是有话要同孤说?” 清懒的声音,猝不及防自江玉珣耳边传来。 应长川身边这些大臣,业务能力如何且先不说。 “为官之道”却都了如指掌。 听到“同孤”这两个字后,众人纷纷在侍从的搀扶下朝别处退去,甚至就连玄印监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江玉珣:?! 喂,你们别走啊! 抬头的工夫,周围便剩下了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而不远处的庄岳,还不忘朝他欣慰一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被众人抛弃的江玉珣瞬间心如死灰。 “对……”江玉珣无比艰涩的开口道,“臣方才想问问陛下,昨夜有没有听到臣讲梦话?” 他的语调轻极了,如涟漪自人心间荡过。 话音落下,自觉丢脸的江玉珣忍不住低下了头。 应长川下意识垂眸,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沼泽中很难走路。 为了把庄岳顺利拖来,江玉珣简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晴蓝色的外袍随着他动作从肩上滑落,露出一小片刺眼的白。 随手束在脑后的马尾,早不知何时松松散散地垂了下来。 应长川突然移开了视线。 江玉珣睡觉虽不安稳但很安静。 隔门另一边的他,昨夜只听到了江水拍击船舱的声音。 应长川缓声道:“昨夜……” 江玉珣立刻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应长川本欲实话实说,可见江玉珣这紧张的样子,他心里忽又起了一点逗弄的念头。 “爱卿自己不记得了吗?” 啊? 江玉珣的呼吸瞬间一滞,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臣真的不记得了。”他如实回答。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缓步向前而去。 一会后,方才略带遗憾地轻声道:“孤昨夜什么也没有听到。” 江玉珣:……我就知道! 江风吹来一丝水腥气。 耳边满是水草摇晃的沙沙声。 应长川与江玉珣一前一后行走在沼泽之中。 半晌后,江玉珣终于忍不住趁着四下无人时,偷偷朝应长川的背影咬牙切齿起来。 走在他前方的天子,唇边的笑意则始终未落。 - 东南三郡并入大周版图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辰江附近并没有什么行宫别院。 安全起见,这一路众人都住在楼船之上。 这日下午,江玉珣并没有跟随应长川一道前往察看圩田,而是带玄印监去了周围小镇。 ——他此行并非闲逛,而是去探查周围风物。 等晚上回到楼船上时,江玉珣随身携带的本子不但已被记满,自己与玄印监的手里也塞满了东西。 甫一登船,他便遇到了庄有梨:“阿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们去市集上买了些东西,你要不要来尝尝?”说着,便将手里的荷叶打了开来。 “这什么东西?”庄有梨凑上前来看。 “叫做米糕,你尝尝看 。” “米糕……”庄有梨凑上前来嗅了嗅。 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接着又退了回去:“算了,我还是不尝了。我娘只准我吃船上的东西,不让我去别处乱吃。” 闻言,江玉珣不由替他遗憾起来。 这个时代的东南三郡物产并不丰饶。 米糕是难得的“零食”。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船舱内走。 江玉珣回来的有些晚,船上众人已经用过了晚餐。 听到他还未吃饭,庄有梨不禁说道:“……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不吃怎么行呢?还是去叫人给你做点吃的吧。” 楼船上不比昭都,在这里做饭要麻烦许多。 江玉珣晃了晃手上的米糕,摇头说:“不用,我现在还不饿。更何况我还有它呢。” 陌生的甜香传至鼻尖,庄有梨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想到娘亲的话,他赶忙屏住呼吸:“那好吧……” - 深夜,楼船上。 此时大概九点多,船上众人皆已进入梦乡。 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江玉珣也有了困意。 然而他刚洗漱完躺下,便意识到了不妙。 ——完了,我好像有点饿。 江玉珣忍不住揉了揉肚子,放轻动作从榻上坐了起来。 并下意识将视线,向船舱外落去。 要不要出去找些吃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江玉珣强行压了下去。 这间船舱外满是内侍官。 自己要是现在出去,定会生出不小的动静。 江玉珣纠结了一下,忽然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案上。 他刚才买来的米糕摆在那里,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甜香。 犹豫了不到三秒,江玉珣便推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今晚楼船并未航行,而是停靠在白天那个渡口。 此处江流迟缓,连浪声都小了不少。 江玉珣甫一下榻踩上地板,耳边便传来了细小的“吱呀”声。 见状,他瞬间紧张起来。 赤脚下榻的江玉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确定应长川没有被自己吵醒后,方才缓缓挪至桌案前,无比紧张地掰了一块米糕送入口中。 然而……江玉珣忘记了这个时代的糕点制作水平,远远落后于现代。 敞开放了一会的米糕,竟然变得松散干燥。 一口下去,还没有尝到甜,他便先被噎到了。 江玉珣:!!! 他下意识在桌案上寻找水壶。 江上行船颠簸,担心水壶坠地生出异响惊扰圣驾,江玉珣所处的船舱内是不设水壶的。 若想要喝水,只能去舱外找内侍官要。 强忍着窒息感翻找半天后,江玉珣终于认命了。 天要亡我。 ……这一次真的没开玩笑! 江玉珣忍着咳嗽从桌案前起身,想要推开舱门找水。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吱呀”一声轻响。 江玉珣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仅着中衣从榻上爬起来吃夜宵的他,下意识拉了拉衣领,并一脸惊恐地转过身向内舱看去。 明月照亮了舱室。 一身玄衣的天子,正蹙眉站在门边朝自己看来。 “爱卿怎么了?” 江玉珣正欲开口回答,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同时本能地朝天子伸手。 命只有一条。是噎死,还是丢人死? 此刻,人生的跑马灯已在江玉珣脑海中亮起。 应长川缓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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