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一边说,内侍官一边上前为众人斟满当地传统的恬酒。 在一旁围观的江玉珣悄悄将杯子举至唇边,趁着对方说话时偷抿了一口。 沁甜味道的瞬间在唇齿间溢开,没有半点辣意。 ——我果然还是适合这种酒。 五重席上,应长川漫不经心地问道:“现今舱内共有多少石粮食。” 太守忍不住擦了擦额上汗珠,“回禀陛下,约莫十分之一……”说完立刻补充道,“等到晚稻征收上来就多了。” 说着又偷偷抬眸,小心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情。 天子不置可否:“老、弱、官、士,还有马、牛、刍藁呢?*” “这,这个……”桃延郡太守目光飘来飘去,看上去有些心虚,“陛下来得急,呃……这个暂时还未统计过。”说话间,他的脸色已经差过了上午晕船的江玉珣。 大周连年战乱,桃延郡也受到波及,产生了大量流民。 应长川说的这些,都有些不好统计。 但堂堂一郡之首,自然不能给自己找这样的理由。 此时饭菜还未开始上,听到这里江玉珣便放下手中酒盏,侧身悄悄把守在后面的太监叫了过来,让他去取笔墨。 ——头虽然还有些晕,但出于职业习惯,江玉珣仍打算记一下桃延郡太守还未统计上来的东西。 谁料那小太监还未动身,天子便抬手拦住了他,同时轻声吩咐:“不必在船上记。” “是,陛下。”江玉珣赶忙应下。 同时略为惊诧地看向御前——应长川不是在和太守谈话吗,他是怎么注意到这个角落的? 说话间,楼船继续向前,正好经过一片湖泊。 两岸的景致不知在何时慢慢起了变化。 同座席上的庄岳不由一惊:“外面这景象怎如此奇怪?” 见状,众人均不由自主地向两岸看去。 不知是谁跟着说了一句:“湖内生田?的确从未见过。” 桃延郡太守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忽然起身向应长川行礼道: “回禀陛下,眼前这不是什么‘湖内生田’,而是我们桃延郡,以及附近特有的一种围垦方式。” 说到这里,心有几分底气的他,腰板终于挺直了起来。 这位太守当年也是随应长川一道打过天下的武将。 他虽然人不在昭都,却有不少京城同僚可以联系。 故而太守早就知道,皇帝最近一段时间有“屯田”之意。 想到这里,他便迫不及待地将早早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陛下,刚才您看到的的田地名叫‘圩田’。用土坝在湖边围一块地,再把水抽干,便可得到肥沃的新圩田了!” “原来如此……”坐在江玉珣身边不远处的薛可进恍然大悟。 应长川虽然没有明说为什么要带薛可进一道南巡。 但朝臣百官均已猜到几分——他八成是有意要薛可进带人,在东南三郡屯田。 由此看来,江玉珣当日的提议非常有戏。 太守还在说,薛可进越听越动心:“圩田不但方法简单、省时省力,而且围出来的湖底淤泥正好肥沃,适宜耕种。假如能够推广,东南三郡也可大量产粮。” 桃延郡太守随声附和道:“臣明日一早便可同陛下前去圩田边上细看。” 接着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起来。 江玉珣:!!! 这可不行! 听到这里,他的头被吓得都不像方才那样晕了。 江玉珣本能地抿紧了唇。 双手也随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桃延郡太守显然早有准备,他口若悬河、语速极快,完全没有给人打断的机会。 就在江玉珣想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应长川忽然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爱卿可是有话要讲?” “正是,”江玉珣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半点也不客气,直接站了起来,“回禀陛下,臣以为桃延郡太守所言绝不可行。” “你——”太守当即瞪圆眼睛向他看去。 余光看到天子,只得强压怒火咬牙说:“你这是何意?” 江玉珣没有搭理桃延太守,他直接抬眸看着应长川的眼睛说: “这些湖泊原本可以调蓄辰江洪水,若是大范围围湖造田,未来再有大水,洪水无处可排必将酿成大祸。故臣并不赞成太守所言。” 这个道理现代人都懂得。 但是此时,“圩田”之法出现不过短短百年,且圩田的范围还不大,众人尚未意识到其背后的危害。 听到这里,薛可进的脸色骤然一变。 “你这人怎么信口开河……”太守四处张望,似乎是打算寻京中同僚与自己一道谴责江玉珣。 不料众人竟全部躲避起了他的眼神。 最重要的是,天子也直接将他视为空气。 “何祸?”应长川直接朝江玉珣问道。 “先不论会不会发生洪灾。”江玉珣停顿片刻说道,“圩田与湖面等高,假如此地百姓全靠圩田生活。一旦遇到大水,田地顷刻间皆会被水所淹,而后一定会爆发严重饥荒,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江玉珣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不同于一夜决堤的怡河。 历史上,辰江附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乱起来的…… 江玉珣的话太过骇人听闻,担心他惹怒圣上,庄岳都忍不住咬牙打断:“江侍中!不可信口开河。” 可是江玉珣却如同没听到对方说什么般继续。 他的表情极其严肃:“东南三郡是刚被纳入大周领土的新郡,民心本就离散。若是再生灾祸,定会有人举兵作乱。” 民心离散、举兵作乱…… 江玉珣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是口中的词却过分吓人。 也不知天子心中会如何想? 楼船最上层鸦雀无声。 原本打算上菜的内侍也停下脚步,不敢上前打扰。 此刻,所有人都在观察应长川的表情。 太阳一点点西沉。 辰江上泛起了金色的粼粼波光,似巨龙游弋。 应长川不由眯了眯眼睛。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目光也不似往常般漫不经心:“爱卿以为,应当如何?” ※ 江玉珣瞬间如释重负。 他举手加额,无比郑重地朝最上席者行了一礼:“东南三郡必须屯田,但绝不可再修建圩田。甚至……” 江玉珣缓缓将手放下,认真地看着应长川的眼睛说:“甚至应当拆除从前的圩田。” “……这,这是何理?”桃延郡太守的心脏都绞痛了起来。 这个江玉珣是故意同我唱反调吗?! “你不能因为还没影的所谓‘大祸’,断了我们桃延郡千万百姓的生路啊,”太守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怒意,“江侍中,桃延郡不比别处,这里皆是浅滩、沼泽,你下船便知百姓生活有多么困苦!” 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放弃自己的建议。 江玉珣也半点都不退让:“我也是南方人士,这一点自然清楚。” 无论原主还是江玉珣自己,都是从小在南方长大的。 甚至江玉珣小的时候,还见过大片开发成熟的圩田。 “那你还——” 太守面色铁青,下意识挽起衣袖准备辩驳。 不料他刚提起劲头,便被应长川笑着打断。 “斟酒吧。”天子轻声道。 “是——” 守在一旁的内侍官连忙上前,替众人将恬酒斟满,饭菜也在放凉之前被端上了桌案。 宴席已经正式开始,桃延郡太守无论再怎么不服气,都只得将后面的话通通咽回肚里。 他狠狠地瞪了江玉珣一眼,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 这场宴席气氛,因宴前的争执而变的格外冷清。 席间无一人敢言语。 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整座楼船都变得比往日寂静。 到了最后,甲板上只剩下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天色已全部变暗,但今日恰巧月圆。 一轮明月独悬于辰江尽头,照亮了满江流水与江边田地。 此刻应长川正站在栏杆边,静静地看向河岸。 楼船越深入桃延郡,圩田就越多。 站在楼船顶端向两岸看去,竟能感受到几分震撼。 然而离了湖畔,便极少能见到田地。 天子刚才并未表态,等人全部走后,江玉珣忍不住放缓脚步、凑上前去。 客观来讲,这个时代的东南地区的确缺粮。 担心应长川真的听取太守建议,在这里围湖造田。 江玉珣不由大胆道:“……请陛下放心,就算不修建圩田,臣也能想办法在桃延郡屯出万亩良田来。届时东南三郡的百姓,皆可远离灾荒威胁。” “万亩良田,爱卿笃定如此?”应长川不由挑眉,末了转身朝少年看去。 本想趁热打铁的江玉珣只得如实回答:“……也,也不能完全肯定。” 耕种说到底就是靠天吃饭,自己方才的确夸张了亿点。 “那爱卿方才为何这样说?” 江玉珣:!!! 好不容易说一次大话,就被皇帝逮到。 辰江上那一轮明月,照在了他的眸底。 江玉珣眼中的悲痛无所遁形。 他不由移开视线,末了无比心虚地从实招来:“臣方才是打算……来给陛下画个饼。” 画饼? 几息后,应长川便反应过来——江玉珣这是在给自己画饼充饥。 停顿片刻,天子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画饼失败的江玉珣略为沮丧地低下了头。 说话的艺术真是太难学了…… 辰江两岸的百姓,早已进入梦乡。 广袤的丘陵平原间不见半点灯火,就连辰江的波涛也变得轻柔。 恍惚间,月下江上似乎只剩下两道身影。 应长川说话常常模棱两可,故意引人猜度。 但这一次……余光看到身边人的表情,他忽然开口道:“去江边看过后再议此事。”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是,陛下!” 这饼画得也不算完全失败嘛。 - 楼船上不方便翻阅奏章、公文。 往常喜欢加班到深夜的应长川,也难得早早休息。 戌时,天子徐徐走下甲板。 片刻后,江玉珣也跟在他背后下楼,并停在了方才那间船舱外。 见到这扇熟悉的隔门,江玉珣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今天晚上究竟应该睡在哪里? 就在他站在原地不断纠结的时候。 天子已缓步走入舱内。 晕车、晕船时最好待在比较透风的地方。 除了甲板以外,应长川的住处便是这艘楼船上最为通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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