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高兴处,几个小崽都有点疯魔了,完全忘记他们是私自跑出来的,而且还是绑架了阿苏南私自偷跑出来的,回去后还不知道是个啥境况呢。几个小家伙走一路闹一路,阿叔们也特别宽厚,由着他们闹腾,连蛮仔的爆脾气阿爸都没有阻止,只有阿苏南注意到他看向自家小崽的眼神特别的……悲伤? 一直等他们来到寨子边上,听见寨子里的钟声,三短一长,伢崽们这才齐齐安静下来。 正常情况寨子里一天至少要敲两次钟,早晚各一次。早上是说寨子外面没有异样,打算出寨的可以动身啦,下午天黑之前的钟声更加重要,钟声响起就意味着寨外干农活的汉子们全都必须返寨归家──天快黑了,再不回来就不安全啦。 除此之外,其它一些时候也会敲钟,比如祭祀大典婚丧嫁娶或者猛兽来袭等等,钟声各不相同,大家只听钟声就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比如现在,还没到“催归钟”的时间就敲钟,钟声又与往常不同,三短一长,这是有人新丧的敲法。 他们才出来四天,寨子里就死人了吗? 看伢崽们犹疑不定地停下步子,蛮仔阿爸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轻声道:“蛮仔,朗玛神昨天把老阿妈接走了。” 蛮仔没着声,旁边一小崽却恍然道:“原来是刀月家的老阿妈走啦。” 过了一会子阿苏南才想明白,“刀月家的老阿妈”,那不就是朗阿蛮的姥姥嘛。 蛮仔的姥姥过世啦?! 蛮仔阿爸看儿子整个人都懵掉,心痛地把小孩子搂入怀中,他不善言辞,只能求助似地看向先生。 先生叹息一声,走到父子俩身边蹲下:“蛮仔不要难过,老阿妈活到四十六岁,她的时候到了,而且老阿妈是在得知你蛊虫进阶后才走的,是欢欢喜喜走的。寨子里面很久都没有弄个长寿的老人家了,都说是喜丧,连刀莱寨都带了信过来,说是等到送魂的时候,他们寨子也会有人过来为老阿妈唱灵歌,老阿妈走的安宁又尊贵,我们都要开开心心地送她回天家。” 阿苏南跟朗阿蛮一起木楞楞地看向先生。朗阿蛮发懵,是因为死者是他的至亲,那是他家的老阿妈、前几天还说过话的老阿妈,那个总是笑眯眯、经常塞给他吃食、每次挨打都跑过来救他的宠他疼他的老阿妈! 她过世了?她弄个可以过世呢?过世是个啥意思?弄个他一点都听不明白先生的话?…… 而阿苏南也跟着发懵,就有点让人看不明白了。夷家人寿命短,又家家打猎,哪怕是朗阿这种小寨子,一年里头也总要操办好几场丧事,所以别说是他,就算是普通的夷家孩子,六七岁也都明白死亡的含义了。可是,也正是因为明白,他才自觉更加的糊涂:刀月家的老阿妈?就是那个脸上堆满折子的老阿妈?她才只有四十六岁吗? 老阿妈不是阿苏南的外婆,他对老人家没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此刻困扰他的是老阿妈的年龄,他正在努力回想老阿妈的样子。 朗阿寨统共几十户人家,刀月家的老阿妈阿苏南自是认得的,以前他出门打猪草,天气晴好的时候,经常看到老人家坐在太阳底下做针线,脸上的折子深的恍若刻下了百年时光,听寨子里人人都尊她一声“老阿妈”,他还以为没有七十也该有六十九岁呢,没想到只有四十六岁! 等等,活到四十六岁就是“喜丧”? 这算哪门子的“喜丧”!
第20章 家中晚餐 进到寨子,远远看到自家木楼,阿苏南都还有些神思恍忽,自打听到老阿妈过世的消息,他就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楚到底啥个地方不对劲。 家里的猎狗耳朵好,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一起冲过来,绕在他身边欢蹦乱跳,让他暂时无暇顾及心头的怪异感。 听见自家大狗小狗一个劲儿的叫,阿妈阿朵连忙跑出塘屋,看见阿苏南连声惊呼。 阿哥后来居上,直接从楼上跳下来,三两步奔到他跟前,一把把人举过头顶,咬牙切齿:“你个小伢崽弄个笨啊,亏你还晓得回家……”边说边把人抛向半空。 阿苏南给阿哥稳稳接住,远远看见阿爸站在楼梯上,奔力挣开阿哥魔爪,伸出双手乱舞:“阿爸救我,阿爸救我……” “救你?想都不要想,你个笨仔,笨到被人弄出寨子去,看我不收拾你!” 阿哥恶狠狠地把幼弟扛到肩上,甩开步子一路飞奔上楼,刚刚跑过来的阿妈只得掉转头,追在后边连声叫:“措仔你轻点你轻点,看把弟弟给伤个了……” 阿爸站在塘屋门前嚼着芫香,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儿子打闹。 阿苏南好不容易才从阿哥肩上抬起头,正好对上阿爸近在眼前的笑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黝黑、粗糙、一条条沟壑已具雏形。 阿苏南顿时怔住──这是自家的阿爸吗?他有弄个老?不是说阿爸才三十一岁吗,弄个连头发都灰白了一半?看起来就像……就像…… 前世五十岁都没有弄个老! 心脏蓦的抽紧,胸腔中一阵阵酸胀,铺天盖地的惶恐感接踵而至。 “南南,做啥哭了?”阿朵心细,第一个发现不对劲。 阿妈一看,小家伙确实是哭了,一巴掌拍在长子背上:“叫你轻点,叫你轻点,你听到没有!” 阿哥吓了一跳,只觉得冤枉无比,他没有出重手啊。 阿爸连忙接过幼子抱回屋里,连声问:“南仔,哪里痛?跟阿爸讲,是不是哪里痛?” 落下眼泪是一刹那的情不自禁,连阿苏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听了阿朵的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哭了。一个大男人在人前落泪,虽说是在自己家人面前,也怪难为情的,连忙用手背去擦……怪了,泪水越擦越多,越想它停越是停不住,心里酸胀的不行,泪珠成串儿地往下滴,跟不要钱似的,完全不听大脑指挥……好吧,它们本来就是不要钱! 阿苏南试了老久都止不住泪水,终于自暴自弃地放弃抵抗,管他的,反正脸已经丢了,多哭一会儿少哭一会儿都是丢人,干脆痛痛快快哭一场…… 阿苏南不是没有哭过,以前犯了错,阿妈竹板刚一举起他就开始干嚎,但一家人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哭过,泪珠儿挂了满脸,却光落泪不出声,直让人心底泛起一阵阵的心酸。 一个个给他哭的手足无措,阿妈只好怒视“罪魁祸首”,差点没把阿哥给灭了,看阿哥被阿妈收拾到抱头鼠窜,阿苏南心头的胀痛感慢慢消退,终于破啼为笑。 全家人都愣愣地看着他,搞不明白这小崽是弄个的啦,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笑脸上还挂满泪珠串儿。 阿苏南很不好意思,把脸埋进阿爸怀里低声嘟哝了一句“阿爸阿妈我想你们了”。 一家人仍是搞不清楚状况,护崽的阿爸阿妈第一反应是崽被人欺负了,确实啊,那几个小狼崽子闹的太过头,害他家乖仔都差点回不来。 阿妈着急,伸手想要解开衣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阿苏南捂住衣襟抵死不从:“不碍事的,阿妈,早就治好了,不碍事的……” “唉,你个小犟仔哟……阿妈晓得你受欺负啦,阿妈一定帮你欺负回来!”阿妈给心疼坏了。 阿苏南在阿爸的衣襟上擦干眼泪,窝在阿爸怀里不肯抬头:“才没有人欺负到我。” 阿哥“呵呵”两声:“都被人弄到寨子外面去了,你个笨仔还敢说没有被欺负到!” 旁边阿朵大为不满,一巴掌拍他背上:“不许说南南,不是南南的错。” 然后她猛地跳起来,“糟了,糟了,我的肉……” 阿朵连忙往火塘边跑,一边跑还一边扯开嗓子叫:“快过来吃饭,先吃饭,吃饱了再问南南……” 杂粮饼烤野猪肉苦菜炖鸡汤,很丰盛的一顿晚餐,拜他莫名的悲情所赐,野猪肉烤老了,杂粮饼有点焦,就连苦菜都烂到了汤里……阿苏南却吃的分外香甜,看他连往日最不待见的苦菜都大口大口咽下去,阿妈看向阿爸,眼睛里面满是忧色。 阿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起来:“南南你晓得不,这个鸡汤就是用卖给巫士大人的公鸡炖的呢,他们吃鸡,我们喝汤,很合算吧?” “弄个不晓得,我拉的生意呢,以后他们每旬都会到我们家买吃食。”小崽继续大口吃肉,头都不抬。 全家人异口同声:“南仔你说啥?” “我跟他们谈了一个大买卖,以后每隔十天他们都到家里买一次吃食,每次都要花四百六十文钱,他们至少要呆六个月,统共有八千多文呢。” “咚”,阿妈手上的木勺子掉火塘里去了。 “噗”,火塘里冒起老大一股子黑烟。 …… 八千文哟,就是八十个银角子,按照真实购买力换算,差不多相当于前世三四万块钱,钱不算多,但这里没有电器没有奢侈品,更不用买车买房,弄个大一笔钱全部都花在生存必需品上面,就算是前世,也是可以维持老长一段时间了。 嘿嘿,阿妈该不会被吓坏了吧! 嘿嘿,我们家要成万元户了! 嘿嘿,寨子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哟! 就好象刚才那个哭包不是他自己,阿苏南心情愉快地冲着阿妈龇龇牙,转过头又跟阿爸算账,字面意思:“吃食里面兔子的利最高,有两倍,就算利最薄的凉拌鸡和蒸糕,也有三成,八千文进账肯定有四千的利。阿爸你上次不是说四十个银角子可以买到一头牛吗,我们家很快就要有牛了呢,你和阿哥就不用弄个辛苦啦!” 四千文的利,讲的是没有扣出人工的毛利,不过现在的人都不会把人工计入成本,阿苏南也就入乡随俗了……呃,他其实就是压根没有想起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伊落尽早付款,能够预付货款那就再好不过了,家里可以尽快买下一头牛,不用等到来年。 他已经被四十六岁的“高龄喜丧”吓破了胆,他等不起,阿爸他们更加等不起……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家人做的。 不就是去个月街吗,多大点事儿! 然后,小破孩也不管全家人的震惊,又从怀里扒拉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阿爸,你以后不要再嚼芫香了,巫士大人说了,芫香伤身。看,我现在都会做巫药了,这个就是我亲手做的冰荷,以后你就用这个吧,象这样,按一下这个地方盖子就打开了,闻一下,比芫香管用百倍……” 制作冰荷的冰片自然是来自伊落,他没拿那个小瓷瓶,只从中取用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制成六瓶冰荷,伊落逗他说五五对分,阿苏南心不大,只拿走一瓶。月茶阿朵讲成年之前尽量不要使用冰荷强行提神,所以家里用的上冰荷的只有阿爸一人,一瓶就足够他欢天喜地了。而且只要瓶子不漏气,一小瓶冰荷可以用上好几年,他就不信,几年时间,还不够他赚回买冰片买瓷瓶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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