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一肩扛万里沙场,跟乌洵隔着万里绵延的封界阵,乌洵也是这样问他。年少相识玩闹,少年仗剑天涯,挚友情分在他们几人之间远比表现出来的深刻。 也正因此,林祈云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该怎么说明书对他们的怀疑,又该怎么说仙者信仰的天道是暗中摆布命运,残害人间的系统?对抗天道和系统这条路太艰难,鸿蒙一剑的灵霄尚且湮灭在瀑布般的天雷下,他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万劫不复的命运,难道要所有人一起承担吗。 林祈云做不到。 所以寒雪飘飞里,他依然只是垂下了眸,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转身消失在了风雪中。 应龙似乎也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倚在门上,看见了蹲坐在台阶上将一切尽收耳底的林洵。 清河的小少爷眼底一圈红,白雪凝在他发间,跟他对视时神色满是少年的倔强。 “你们家主故意让你听见的,”应龙道,“算是把清河的重任交给你了。” “我知道,”林洵抬手抹了把眼,“不用你提醒。” “……你这臭脾气。”应龙看着他眼泪越擦越多,正想搜刮点话出来安慰,林洵却擦着眼泪涩声道,“清河不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会站在家主那边。” “可他说让你们独善其身。” 林洵埋下了头,“他说的不算,我才是清河的少主,他说的不算。” 应龙沉默一会,看向远方在簌簌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山谷。 “是,他说的不算。” * 林祈云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一天能重新站上这片山谷。 他头顶是一片苍茫的白雪,仿佛天地间只有灰白般覆盖着一切,唯有眼底翻涌着的紫海颜色诡谲绮丽,其中金光隐现。林祈云垂眼看着血色融金的阵盘,脚下微命在因故地重游而兴奋颤抖。 这里沾着微命淌过的血,曾在十年前一举掩埋了两个灵魂。 也是林祈云十年刻骨思念的归处。 他深吸了口气,便从微命剑上跳了下去。犹如高空坠海,白雪和厉风擦过他脸侧和鬓角,吹起他衣摆,犹如翩飞白蝶坠入紫海。在落入瞬间,被深渊般的魔气滚荡掩埋,然而下一刻,海中剑光一闪,微命以锋锐的剑意劈开了一条道。 林祈云再睁眼时,微命横在他身侧,眼前是一片压抑的漆黑。 四周满是混沌,林祈云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微命抵住。他垂头看去,微命剑散出淡淡的微光,显然在给他指引方向。 玄漱万古灵剑的指使可比他抓瞎摸黑准确,林祈云没有犹豫,当即就朝微命指的方向走。 他越往前走,周围便能逐渐浮出景象。人声逐渐在林祈云耳边沸腾,身旁也现出熙攘的街道,不知不觉中,林祈云走到了一处红墙高院前,他对着轩宏大门上的“萧府”楞然片刻,便走了进去。 府内一肥头大耳的人正领着一群人逼迫一个少年下跪。 林祈云一眼就认出了那骨瘦如柴的少年,立刻就要去帮他,却如同幽灵般从众人身上穿过,再要去时,微命剑又挡住了他,仿佛在跟他说别白费力气。 于是林祈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瘦削的少年被人折弯腰,踩着头折辱。他看不下去,默声偏过了头,旁人的声音却一字不差的落入他耳朵。 “想不到泼天富贵的萧家还有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红衣绿袄的胖子笑道,“你们家人跑的也真是快,留下你一个婢女生的卑贱种来担债务。你有多少钱?嗯?” 他用脚碾着萧宴池五指,少年因吃痛而蜷缩,浑身累累伤痕撕扯着他的神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喘着气拿黑白分明的眼盯他。 “想你也是可怜,从小与野兽争食,没受过一分萧家好,被捡回来,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替全家背负债务,”那胖子展开金扇,话虽可惜,眼中丝毫不见一丝怜悯,“可怜啊可怜。” “但你娘生得很不错,当年折磨太过让她死了,我至今依然很可惜。”那胖子拿鞋间挑起萧宴池下巴,“你擦干净脸应当也不错,朝我叫两声,我给你宽松些期限怎么样?” 萧宴池被人抓着头发,一双眼因过于瘦削而大得有些瘆人,听完这句话,只朝他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那胖子反手就耍了他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嘴角顿时渗出血来。 “你娘不会这般笑,”那胖子缓缓道,“你要讨好我,今晚要好好表现,我才会给你宽限和恩惠。” 他看着脏污的少年,思忖一会,还是决定了什么般道,“算了,上一个也死了。你们把他带下去洗干净,今晚我要是看见他脸上有伤,都得掉脑袋。” 众人浑身一抖,把萧宴池拖了下去。 旁观的林祈云指甲陷进肉中,他越看便越熟悉,最后想起来了—— 这是他给萧宴池写的背景剧情。 后悔和心疼立刻在他胸腔中翻天覆地的涌动,他之前从来没想过当年信手挥洒的惨痛文字会在萧宴池身上真实发生,萧宴池也没和他提过。 他一直以为是不一样的。 因为按他的背景故事走,萧宴池根本不会出现在清河,更别提与他相遇。 林祈云不明白,只好继续看下去。 只见日落西沉,月色高悬,夜色中隐隐传来魔物的吼叫,高墙大院中却无人注意,寂静的可怕,林祈云最后是在尸横遍野里发现萧宴池的。 骨瘦如柴的少年先在酒水中下了毒,再提着剑,走遍全府,杀干净了所有人。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染满了血,鲜红从眼睑流到脖颈,站在月色下,艳色点缀他眉目,叫他像个索命的厉鬼。 萧宴池分不清脸上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明明是第一次杀人,他屠了全府,偏偏没有半分心理障碍,见府内没有了活人,才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手。 【我帮你把他们全杀了】一片猩红悄然无声的出现在他身侧。 “嗯。”萧宴池冷漠应道。 【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萧宴池看着它沉默两秒,“你还说会帮我脱离现状。” 【自然,我会帮你脱离苦难,但你也得将灵魂出卖给我】猩红屏幕道,【走上一条疯魔的道路,死在一个人的剑下】 “随便,”萧宴池漠不关心道,“你打算怎么帮我逃离?” 【我不会跟着你。但外面魔物猖獗,你很快就会遇见来此地的世家,萧家还是出名的民间富商,你只需假装遗孤,他们就会有人来此地带你走。你到那里,可以去见一个人】 “哦,”萧宴池抬眸看它,“见谁?” 【……清河的少主,他可能是无意闯进来的,应该跟你这般苦难脱不开关系,甚至可能是来源,你可以去找他报仇】猩红的魔鬼道,【但他是个不错的阶梯,我建议你利用他往上爬】 萧宴池抹了把脸上的血,闻言点了点头。 那时他心如死水,似乎什么东西都泛不起他一丝涟漪,他疯得无声无息,不同于别人歇斯底里,安静得让人害怕,像是暗夜里刀剑上反射的冷光。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遇见谁。 自然也不知道命运齿轮悄然转动中,会有人不由分说的闯入他贫瘠的心海,来牵他的手。 清河承办仙门大选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承平天下的少年剑修。 他泯然于众人间,看见林祈云坐在清河的白玉廊上,身旁群英环绕,他一身利落白衣,腰别微命,鎏金在云白间流转,衬得他神仪明秀,在一群人中好看得鹤立鸡群,一颦一笑间都动人心弦。 他们二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萧宴池怔怔的看着他,头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他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更多的是自卑与不甘,阴暗的种子在他心底发芽,他不理解为何同是高门大户出身,凭什么他被抛弃山林,奢望苟活,被人折辱,而带给他苦难的人则光风霁月,万众簇拥。 这不公平,他想,他也得付出同等的代价。 跌下神坛,万人唾弃,最好将世间八苦撕心裂肺的尝遍,最后尸骨无存,腐烂入土。萧宴池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而后抬眸,忽然对上了林祈云的目光。 清河的少主年纪极轻,干净得像初春第一束暖阳,一双桃花眼自含情意,看见他的那一刻,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朝他粲然一笑间,满身扑面而来的少年气。 萧宴池微微蹙眉,并不明白他为何这副表情。 他们隔着万千人海,在人声鼎沸里遥遥相望,明明各有心思,萧宴池却在那一刻,听到了谁心动的声音。 * 仙门大选最初并不同于战时,一般举办两月遴选修士,前一月给散修凡人出人头地的机会,让门派收徒拜帖,后一月则交给佼佼天骄们酣畅淋漓的打一场,决出排名。 萧宴池那时听得最多三个字就是林祈云。 他原本不甚清楚,但在清河休息月余,以练气入门打出排名后,便被人邀请进了清河酒阁。酒阁内前途璀璨的修士们无一不在畅想自己被林祈云收徒的情景,即使林祈云本人今年还没有他们一半大。 原因无他,清河少主,玄漱传人,这两个身份,哪怕是沾点边都能让修士们走上通天之路,更别提师徒之名了。萧宴池在角落饮茶,觉得那红布说得真是没错,他若想向上爬,林祈云就是他最好的垫脚石。 但他却睁眼闭眼就是林祈云朝他笑,完全抽不出思绪想怎么一展光彩,跟他扯上师徒情分。 疯了吗,萧宴池。 清瘦的少年在桌子上撑着头,烦躁的想将那人赶出去,想法偏偏要跟他对着干,他越不去想,那张脸便越清晰。 最后他被人拍了拍肩膀,萧宴池立刻警戒的朝旁侧看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人正换了一身衣服,蓝衬白袍,金丝走线,一手半抬着脸上精致的流苏狐狸面具,倾身看着他。 他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微微瞪大眼睛,“你——” 没等他说完,林祈云便捂住他的嘴,温热的手掌盖住他皮肤,温度似乎从掌心要烧上耳尖。 “嘘,可别出声。”少年漆黑的瞳亮晶晶的,桃花眼眼尾微红,满脸都是柔和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刚放了别人的鸽子,特地来找你玩,出声这里的人注意,他们可就找来啦。” 萧宴池被他的笑意晃了神,下意识收紧了手。 “你心跳有点快。”林祈云伸手去探他的脉搏,牵上他手的那刻萧宴池立刻垂下眼,羽般的睫毛盖住他所有动心的证据。 罪魁祸首毫无察觉,还在一旁问,“你生病了吗,我找仙医给你看看?” 萧宴池整个耳尖烧的通红,见林祈云还要贴他额头,实在忍不了了。 他反手抓住林祈云手腕,本想将人往旁边拉,力却错了方向,叫林祈云猝不及防的往他身前贴了几寸,鼻尖都要擦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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