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做梦,只是这梦,未免有些太过真实。 他打量着自己所处这间屋子,想必他昏睡之时就已经被带到了歧舌,只是这歧舌建筑的装潢,怎么跟大楚如出一辙? 他试探着下了床,穿上鞋子,推开朱门。院里种了梨花,此刻开的正好,风一吹,花瓣簌簌而落,飘进室中些许,散落在地上和薛琅的脚边。 这是歧舌? 为何与大楚的东宫如此想象,难不成是闻景礼去了歧舌,照葫芦画瓢建造了一座? “你是谁。” 薛琅转过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着皇子规格华装,歪着头瞧他,“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这孩子,生的倒是有几分熟悉,但薛琅一时间说不出他像谁。 “你又是何人。” 孩子声音清脆,语气却老成,“我乃当朝太子闻宗盛,你见了我,还不下跪。” “太子?你这黄口小儿,歧舌太子如何能姓闻。” 小孩眉头皱起,“歧舌弹丸之地,早被父皇驱兵拿下了。如今我大楚才是三国之首,你这般可疑,难不成是歧舌余孽?” 薛琅慢慢转过头,看着殿前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提了三个字,长信宫,大楚东宫。 他脸色僵硬地看着那小孩,“你父皇,是谁。” “父皇大名,你竟不知。” 电光火石间,薛琅遽然想起,按照大楚皇室的排名,第三十五辈沿用“景”字,而第三十六辈,所用的就是“宗”字。 “你父皇是……” 周遭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有刺客!” 他们将薛琅团团围住,手中刀剑泛着冰冷的光。 “太子殿下!” 闻宗盛不满的转过身子,“曲公公,你来的太晚了,还是我机灵,不然就让刺客跑了!” 曲嘉文无奈地笑,伸手将他抱起来,“是是是,我们太子殿下当真神勇。” 刀架在薛琅脖颈上,刀刃粗暴地割开了一道伤口,猩红的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他怔怔望着曲嘉文,大脑一片混乱。 “这刺客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东宫,定是图谋不轨,”曲嘉文道,“陛下,应当如何处置。” “杀了。” 宫门处走来一道被众人拥簇的高大身影,这人曾握着他的手将半数江山都许给他,也曾在床笫间难舍难分地耳鬓厮磨,所以哪怕薛琅从未刻意去看过他,他的眉眼鼻梁依旧映在脑海里,即便是弱水之隔,即便夹着无数兵刃,他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只是在眼角眉梢中,还是带着一丝陌生。 闻景晔低声道,“这等危险之事,下回便不必做了,你又不会武,交给禁卫便是。” 曲嘉文放下皇子,有些羞赧,“我也是担心小殿下。” ——不。 他二人关系何时如此亲密了。 这一世闻景晔明明半分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过,曲嘉文照旧如履薄冰的活着,这样日日担惊受怕的日子,比一死了之更受折磨。 薛琅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只是想想,便让他全身发抖,慌张到不知所措。 他猛地往前走了两步。 “保护陛下!” “闻景……” 噗嗤一声,数道利刃扎进他身体里,薛琅跪在地上,口中涌出血腥气,半晌才吐了出来,他往前挣扎着膝行两步,伸出手去,眼中隐隐透着狠厉。 这边的变故引来闻景晔和曲嘉文的注意,闻景晔似乎看出了什么,于是走上前来,挥退禁卫,神色复杂地打量他,念出了他多年未曾想起的名字。 “薛……琅?” 那人面孔艳丽,眉目几可入画,虽十恶不赦,却是公认的美人,从前他在先帝手下呼风唤雨,也并非没有这张脸的作用。尘封多年的记忆被生生唤醒过来,曲嘉文面露惊愕,“怎,怎么会是你,你没死?” 闻景晔目光淡漠,看着他如同看死人,他上前扣住薛琅的下颚,手指轻轻磋磨,想看看他这张脸是不是带了人皮面具。 没有摸到,他神色一寸寸冷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薛琅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吐出一口血来。 “想知道我为何……没死。” 受了重伤的声音有气无力,闻景晔听不清,于是附耳过去,薛琅抬起头,眼神冰冷,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曲嘉文骤然出声,“陛下小心!” 薛琅不知拿来的力气,猛地夺了旁边禁卫的剑朝闻景晔扎过去,他握的并非剑柄,因距离问题只能够到剑身,闻景晔早在曲嘉文出声之际便躲开了,这样一来,剑头所指的便是曲嘉文。 他没有松手,反倒捏的更紧,直直朝曲嘉文而去。 但他终究没能成功。 当胸中了一剑,剑尖染了血从胸口冲出大半,看得出出剑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薛琅的手心被利刃割伤,血和剑一同掉在地上,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深深望着闻景晔。 那一眼夹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刻骨铭心。 闻景晔初时不解其意,此后午夜梦回却一直都记得这个眼神。 他松开扎入薛琅身体内的剑柄,猛地将手收回袖子,似乎是手上溅到的血烫道,沉声吩咐,“叫太医来。” 小殿下疑道,“父皇,儿臣与曲公公未曾受伤。” “是给他看。” 只是薛琅受伤太重,还未等到太医来便断了气。曲嘉文问,闻景晔便以“已死之人复生,此事蹊跷,本想追问,奈何死无对证”为由应付过去。 竹林清幽,有断断续续的声调传来,薛琅睁开眼,望着周遭陌生的地界,已能平静下来。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顺着声调往前去。 这回该谁了。 他脑海中刚浮现一个名字,转角便瞧见那巨大石块上坐着的人。 谢承弼面前是块其貌不扬的墓碑,他身边放着几个酒坛,另一侧立着一杆长枪,红缨随风而动,明亮如战旗。 他手中捏着片薄叶,吹出难听的凄厉调子。 如今大楚盛世,国泰民安,吞并歧舌后,大楚就是名副其实的三国之首,其余两国不敢来犯,谢承弼自然没了用处。 自亲人被奸佞害死后,他满脑子都是复仇,终有一日能将仇人手刃,余生皆为大楚的安定在外征战,如今四海升平,该做的都做了,他这日子便也再没了盼头。身上带着早年在战场冲锋陷阵留下的沉疴旧疾,拖着病体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委实是活够了。 他警惕性极高,轻而易举就发现了薛琅,长枪架在薛琅脖颈边,他就是有心也没处躲。 咕噜噜。 酒坛滚了两圈,刚巧到了谢承弼脚下。他喝了不少的酒,面上微红,脸色迷离,也算是掩盖了身上的病气,酒醉之人神志不清,见到薛琅也并不惊讶。 “是你。” 他提着薛琅的领子,将人硬生生丢到了坟前,又用长枪打在他腿窝,逼得人跪了下去。 “这是我至亲,你就跪在他们坟前忏悔吧。” 坟头有三,谢察,谢夫人,谢承誉,这辈子过了这么多年,上辈子的事仿佛是一场梦,他仅能回想起零碎片段。当年谢察死后,他便将谢府全家都寻了由头给逼死了,只余一个谢承弼,如今瞧着,他过的日子也并不如意。 薛琅平心静气地跪着,冷笑,“这里果然是上辈子。” “我日日,都能梦到你。”谢承弼提着酒坛灌了一口,“我在梦中杀了你无数次,可仍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即便不知为何会回来,可薛琅无法确定自己这回死了,下一次会出现在哪,又或者,他不会再醒来了。 思绪百转千回,薛琅道,“谢承弼,其实当年我并未杀害你的幼弟,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他在哪,你若杀了我,便再也找不到他了。” 凭谢承弼的功夫,他断断没可能逃脱,只能试着同他谈条件。 然而谢承弼如今神台不清,他杀过薛琅一次,也在梦中杀过他数千遍,数万遍,梦里这奸佞亦是如此,或求饶,或扯谎,或利诱,他早已见怪不怪,只能凭着多年来的本能,见他一次,杀他一次。 必死之局,没有回旋的余地。 长枪再度落下之时,薛琅也拿出了刚刚塞进袖子里的半截竹枝。 他从不认命,如果可以,自会拼了命地活下去。 可谢承弼不容许他活着。 长枪刺入薛琅身体之时,竹枝也扎在了谢承弼心口。 竹枝是薛琅方才捡的,两头都钝,只是靠着一颗想杀谢承弼的心,生生将竹枝扎了进去。 他咳出一口血,手下却没有松劲,眼底带着疯癫的恨意,生生又将竹枝压下去两分,接着大笑出声。 “都该死,”他慢慢闭上眼,独自隐忍着痛苦,“你们都该死。” 谢承弼全然不设防,他将竹枝拔出来,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他往墓前走了两步,慢慢坐下来,靠着冰冷的墓碑蜷缩起身体,如同儿时被父亲抱在怀里。 墓碑被血溅到了,他用袖子去擦,嘴里低声喃喃,“我本就时日无多,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清风拂过,竹叶翩翩落下,将他们的尸身掩盖住。 心中无挂念,尘世自然也不必留恋。 —— 累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卧榻之侧 大楚,璩古,宸月三国贸易往来频繁,但歧舌黄沙遍野,苦寒无比,若是无人引路,说不准会迷失在那片荒漠之中,于是鲜少有人愿意涉足。 来到歧舌国都,城门开启之时,百姓夹道欢迎,簇拥着闻景礼的马车而来。 闻景礼最是了解沈云鹤的性子,他即便受刑,也不会说出自己和薛琅的下落,于是他便与岐舌人兵分两路,温流月带着其余岐舌人就像来时那样大张旗鼓地离开,而自己带着薛琅抄小道走,未免薛琅醒了后闹事,他使了点手段,岐舌多得是能让人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东西。 回到京都,他先将人交给了温流月,让其带回国师府安置,而后才进宫复命。 朱门大开,华殿之上,数根红色巨柱支撑着云顶檀木做的房梁,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层层台阶之上立着一金漆雕龙的宝座,穿着龙袍的女人眉目威严,妆容端正,垂下来的视线如同睥睨天下的王者。 闻景礼踏入大殿,微微躬身行岐舌礼,他虽处在台阶之下,可神色淡然,并无半分为人臣的谨慎,全然不惧上位者的凌厉气势。 “听说你带回来一个人。” 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内隐隐有回声,庄严肃穆。 没有问这次的大楚之行,也没问大楚的回礼,容乔慢慢盯住他,没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是。” 容乔走下台阶,拖地长袍逶迤在台阶上,“国师此去,是为了带这个人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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