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屿坐在上位正中央, 手中端着茶盏, 右手拿起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沫,没法话。 这些细微的动作让房内的压力缓缓上升。 于渺好歹也是位世家小姐,见识和学识都在,性子更不是吓一吓就哭,可此时此刻,她只感觉这四人明明什么都没做,无形的压迫却从四面八方袭来,要压下她挺直的脊椎。 他们要她妥协。 沈之屿做事非常有原则,怜香惜玉四个字,至少现在,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于渺不甘心,咬紧牙关。 “我以前,也带过两个小孩。”沈之屿终于发话了,他喝了一口茶,“他们不比你小太多,知道他们后来如何了吗?” “他们……如何了?” “一个死了,上次见她时还活蹦乱跳地想要我给她买糖葫芦,下次见面就是从护城河里被捞起来,在水中泡了一整晚,样子就不和你形容了。另一位运气好点,命还在,但眼睛被人活生生挖去一只。” 于渺下意识地捂住嘴,惊呼差点脱口。 沈之屿点到为止。 元彻听得皱了皱眉,侧头看过去丞相大人的脸上的表情总是懒洋洋的,心中的喜怒哀乐都只会用那双眼睛传达出一点点,旁人能捕捉就捕捉,不能捕捉就罢,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感情。 他只是习惯于藏起来而已。 拿着茶盖的手指指尖有些发白,就是他现在伤心最好的证明,他想阻止于渺,不惜剖开自己心中的伤疤,来告诉这个不知世道可憎的女孩,她选择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不成功便成仁的路。 借着桌案的遮挡,元彻握住了沈之屿放下来的手。 沈之屿微微一顿,面上毫无变化,但没有抽手,任陛下握着,将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 沈之屿道:“此事非同儿戏,你想和我一起作为内应,可你没有自保的能力,一旦暴露,没有任何迂回的可能,这既是对你自己安危的不上心,也是对我安危的马虎。” “我会小心的,我一定不会露出马脚让他们怀疑……就算他们怀疑上我我也定然不会供出大人您!”于渺的思维不如沈之屿缜密,几番下来优势全无,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大人要回杨伯仲的地方,和我一起是最好的借口,我对杨府也算熟悉,下人们都不敢拦我,大人想要在杨府查……” “于渺,你还是没听懂我所说。”沈之屿看出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打断她剩下的话,“你的方法确实是最好的,可最好,并不代表用得上。” 于渺不知道,沈之屿的四大家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绝对的信任。 这两方只可能是暂时放下芥蒂,换上面具,假意握手言和。 于渺的筹码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四大家还有想利用他的一天,沈之屿就不差借口。 沈之屿坐久了就有些累,他没空和于渺在这里一直耗着,关于瘟疫的事情还需嘱咐,王章此人身份特殊,一直关着也不是办法,还要想办法再去杨府……手还被元彻握着,越来越烫。 事情太多了。 “你回去吧。”丞相大人下了逐客令。 鬼戎兵推门进来,站在于渺身边一礼。 于渺的一腔热血已经被完全浇得冷静,但这个冷静并非是说她就要就此罢休,她现在已经大概摸清了沈之屿的性子。 这件事情,沈之屿需要的是一位“战友”,而不是来可怜怜悯她,所以,她要给出证明,证明自己的能力。 “大人!”在沈之屿即将转去屏风后面的上一刻,于渺叫住了他,“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我不会过分纠缠大人,只求下次求见时,大人最后给我一次机会。” 沈之屿脚步一停,没点头也没摇头,稍后径直离开, 温子远也在这时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给沈之屿打了声招呼后,拉上耶律录就走。 一室人全部离开,元彻才放松下来,他刚刚没说一个字,却表现得就像一只沉在暗处释放威压的狼,沈之屿站在台前,他就隐在幕后护着沈之屿,这一局之中谁要让沈之屿难堪或生气,他就会伸出爪子从幕后走出。 “拿好。” 沈之屿递出一张足有两指厚的信封交给元彻,元彻接过来拆开,看见里面的内容是和瘟疫解药的研究有关。 元彻微惊,不仅是因为沈之屿在一天之内就写出了这些,还有他竟在短时间内对瘟疫了解至此。 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让卓陀去提几个人,按照这上面的思路继续下去。”沈之屿凭着记忆,将上一世最后的药方和用药后的症状写了出来,尽可能地帮助卓陀加快速度,同时提醒道,“但这上面的不一定全对,只能参考。” 元彻看着熟悉的药方,目光却早已经超出了药方之外。 丞相大人……性子很淡,有时候可以谈得上冷。 抛开少时为数不多的相处不计,上一世,他第一次南下而来时,远远就见沈之屿手持一剑,孤零零地站在城墙上,他身后几乎没有兵,别人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衣袍,像是穿着一身红衣,目光森寒带着杀意。 那是一种,既好看,又很破碎的画面,明明知道自己拦不住眼前的大军,却还是会登上城墙。 沈之屿不擅长执剑,长时间的执剑让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这一幕简直将他的破碎体现到极致。 以至于拿下大楚后,元彻好几次想找沈之屿说话,都被他用沉默挡了回去。 可为什么,这一次南下而来,沈之屿的态度虽不说截然相反,却表现得和上一世不一样。 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 疑惑一旦心生就会扎根蔓延,往着控制不住的方向长去,最后,元彻强行停下杂念,什么也没说。 不管怎样,沈之屿都是沈之屿。 “好。”他道,“朕这就吩咐下去。” . 午饭吃得撑,人就容易犯困。 温子远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扶手上,手里正在帮从相府门口捡来的小麻雀包扎翅膀。 “喜欢养麻雀?”耶律录午间去了皇城当职,换班后,没回家,而是跑来了温府。 “不喜欢。”对此,温子远已经习以为常,都懒得问他来做什么。 “那还替它包扎?” 耶律录试图伸手摸一摸小麻雀的脑袋,不料麻雀扭头就啄了他一口,一颗血珠立马冒出来。 “哈哈哈哈哈!”温子远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得人仰马翻,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手上力道没注意,一不小心扯到了小麻雀的翅膀。 小麻雀立马毫不客气地也赏了他一个啄。 “……忘恩负义的东西!”温子远顿时火冒三丈,“我明明是好心带你回来疗伤!” 耶律录怕他俩打起来,赶紧拿过小麻雀放在一边,不再招惹这位麻大爷。 至于温小公子,自称大人不记小人过,扯来一张手帕随意抹去血珠,摆摆手道:“小录录你自己玩吧,我困了,要去睡会儿。” 耶律录转身出去守在屋外,抽出自己常用的腰刀来擦拭,打发时间。 莫约半刻后,温府的一位小婢女过来伏了伏身:“将军,外面有人找您。” “好。”耶律录收刀,起身走去,刚走出两步,又回头低声提醒,“你们家公子在午睡,别打扰他。” 小婢女一愣,点头道是。 门外的鬼戎兵脸色不太好,等出耶律录后,右手抵胸:“将军,还请借一步说话。” …… 耶律录回到屋内,用手挑开床帷,外面的光落了一线进去,洒在温子远的脸上,温子远毫无睡姿,嘴唇微张,四肢八爪鱼似的缠在被子上,上衣下摆被他自己拱到了肚子上方,露出劲瘦的腰腹。 耶律录的目光从他的腰腹缓缓移动,猛地停在了袖口。 那里似乎有一点泛红。 耶律录皱着眉,探出上半身往前靠,想要看仔细。 而温子远在这一刻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四眼相对。 下一瞬。 “哐!” 温子远抬脚就要踹,耶律录一把握住他的脚踝,将他往自己跟前拖。 床单被拖出皱痕,温子远的脸很红,或许是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挣扎着:“耶律录你干嘛犯病了吗!” “这是什么?”耶律录再拉过他的手腕,举着袖口放在他们俩的视线中间。 温子远呼吸一滞。 “是不是血?” “不……” “你方才又去杀人了?” “我……” “我让你不要碰那些毒人你怎么就不听话?快脱下来,快!” 说着他就去扒温子远的衣服,上好的绸缎不经撕扯,发出“刺啦”的刺耳声,微光中尘埃飞扬。 方才鬼戎军告诉他,午时前,卓陀来天牢提了几个毒人,没过多久温子远就来了,大伙儿都没有戒备温小公子,叮嘱小心后便忙其他去,等到巡逻再看,那些毒人全都死了。 温子远双眸通红,抵不过身前人,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反抗:“放开我……放开……这不是他们的血!” 耶律录动作一顿,胸口起伏。 “是刚刚被麻雀啄的!”一松手,温子远飞快往后退,后背紧贴在墙壁,眼尾还有一滴眼泪,沙哑着说,“我,我有换衣服,确定没有伤口。” 耶律录心中巨石落地。 他吐出一口粗气,坐下来捏着鼻梁,整个肩背都像是垮了下去,片刻后,才抬起头问道:“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们?因为他们威胁到了沈大人?” 温子远不语。 “那你为什么不去把王章也一并杀了?”耶律录的声音已经带上些许怒意。 “没找到。” “什么?” “我没找到他。” 也就是说,本是要杀的,不过天牢太大,时间紧凑,没找到。 耶律录:“……” 帷帐在挣扎之间落了下来,形成一个狭小漆黑的封闭空间,两人被困在这空间里,耶律录能听见不远处压抑的哽咽声,衣袖下的手紧了松,忽然,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温子远喜欢杀人,真的是因为沈之屿吗? 或许起因是,但绝不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那是为什么? 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耶律录疑惑地看着他。 温子远明明已经安静了下来,却让人感觉他躁动不安,他抱着头,喘息和鼻音断断续续传出:“对不起……我知道那群人也不想染上瘟疫的,他们没有……没有做错事……但他们让我害怕……对不起……” 不对劲。 “我控制不住……我,我一听到这些人的名字,想到他们要做什么,我就……睡不着,我觉得他们会害死所有人,只有看见他们死了……我才放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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