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讲故事, 可谁都明白这“故事”并不简单,纷纷围拢过来,安静地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有一位大能, 呼风唤雨、生灭万千,都不在话下,修士妖兽,无不服他。” “大能麾下更是有三千门人弟子,每一人都对他异常孺慕, 渴望得到他的认可。” “要知道,大能手中资源许多,稍稍倾倒,就足够令他们从三千之众里脱颖而出……” “故而他们勤奋刻苦、兢兢业业, 只求大能眷顾一眼。” 无律声线清灵,诉说起来悦耳至极,丝毫不觉枯燥。 可她对这干瘪的叙述很不满似的,双眸一扫,瞟见傅偏楼肩头窝着的老贝壳,伸手拎来敲了敲它。 也不知传音说了些什么,老贝壳张开一道缝隙,蜃气涌现于半空,化作百态。 衣袂飘飘的大能与他的三千门人弟子,便伴随着无律的讲述,浮现在众人眼前。 大能很厉害,也很冷漠,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奖惩严明。 三省吾身、心思澄明、行端立正的,就赏;偷奸耍滑、心胸狭窄、不择手段的,就罚。 在这样苛刻的规矩下,门人自然处处约束自身,唯恐哪里行差一步,惹来大能厌弃;期望表现得足够乖巧,获得喜爱,从而出类拔萃。 “然而,人心有偏。”无律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三千人中,有四位得他青睐,宠爱之重,几近亲子。” 蜃气变动,那数不胜数、面貌模糊的人堆里,陡然出现了四个精雕细琢的角儿。 “这四位,乃最初陪伴在大能身边的弟子;彼时人少,大能在他们身上花费诸多心血,莫说人人艳羡的好处,便是那些森严门规,偶尔耍一耍赖,也是可行的。” “理所当然,这四位弟子之仙途一片坦荡,旁人即便奋力追赶,也不能望其项背。” 故事听到这里,若说别人还有些云里雾里,谢征和傅偏楼则已隐隐心惊。 “大能”与其偏爱的四位“弟子”……? 两人对视一眼,确定了和对方的猜测一致,面色都有了变化。 无律注意到弟子细微的动静,若有所思地递来一瞥,继续讲道: “天下虽不公之事多矣,可这般明显的不公,于大能而言,着实有失偏颇,他自诩一视同仁,久而久之,便不愿再放任这个‘错误’。” “可到底是牵挂疼爱过的弟子,当真要收回权柄,让他们从天骄沦为凡人,大能也于心不忍。” “思来想去,他有了一个法子——” 谢征沉声道:“……限制后代。” “不错。” 无律的声音愈□□缈,“大能座下三千弟子,而这些弟子又各有传承延展,荫蔽家族。毕竟一人只身,难达万古,唯有一代一代存续下去,血脉方才不断。” “而大能勒令,不准那四位偏爱的弟子成家立业,绵延子嗣。若有违者,将其后人径直打杀,也并非罕见之事。” “到后来,三千门人在经年累月中坐化,其后代则欣欣向荣;反倒是最受宠的四位,虽看在他们面上,大能对其后人多有照拂,间或怜惜,也会对违令诞下的新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底一脉衰弱过一脉。” 周启、周霖以及蔚凤蹙起眉,这似乎…… 他们的目光落在老贝壳吐出的蜃气上,许是察觉到探究之意,又或者终于到了揭露真相之刻,白雾聚拢成的那四道弟子身影,逐渐有了变化。 一者拖尾,一者生翅,一者长角。 最后一者虽外貌无所变化,身姿却孱弱下去,被身后众人拽入雾中,消弭不见。 “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傅偏楼深吸口气,仰头看向空中,眸光闪烁不定,“天道曾有偏爱,却又为纠错,将其逼至绝路……” 无律果真也知晓这件事。 麒麟兄妹默默牵紧了手,蔚凤苦笑一声,被宣明聆安抚地顺了顺绷直的脊背。 “又许多年过去,四支血脉偌大一族,仅剩不到十指之数,眼看就要全盘覆灭。此时,忽然蹦出一个疯子、不,一群疯子。” “疯子们说,大能做错了事,不配再立这山门规矩。他们要将大能拽下神坛,从此自己做主。” 在场之人,除却先一步得知的谢征和傅偏楼,无不抽了口凉气。 大能是谁?——天道。 将天道拽下来,自己做主?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异想天开! 周启忽然想到和秦知邻的最后一面,那个瘦削的男人厉声质问着,天道有亏,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了吗? 代价?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们的父亲,当年究竟参与了怎样一桩事? 说到此处,无律的声音已无比冷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眸中划过一道郁色。 但她到底什么都没说,潦草带过个中详细之举,只道: “他们成功了一半。” “大能未陨,却遭困缚。因此……天地灭法,奖惩不存。” 吐出这句话后,无律身形一僵,雪白面颊上掠过一丝潮红,唇角竟然溢出血来! “师父!” “长老!” 离得最近的谢征和傅偏楼一左一右搀扶住她,无律摇摇头,取出丹药吞服调息后,屈指擦去那缕血丝。 她望着天边,几乎是嘲弄地说:“到底是冒牌货,只要不直接说出口,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见她如此,谢征更为确信,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修士都受到了某种限制。 否则,也不必这样弯弯绕绕地以人喻物,讲些不明不白的故事。 “师父,不该提之事,不必勉强。”谢征道,“融天炉一行,弟子得知不少内情。曾发生过的事,再三缄其口,也仍会留下疏漏痕迹,一探便知。” 宣明聆颔首:“正是。有些秘辛,晚辈们虽不得知,却也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无律长老。此有一惑,若不损身,可否首肯?” 无律道:“你问。” “长老说不得,但于我们似乎并无挂碍,我便直言了。” 宣明聆问,“奖惩不存,所谓惩戒,可是——心魔劫?” 无律似乎想勾唇一笑:“你们知晓的,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 尽管没有正面回应,但话里含义很明白。 “那么,所谓奖赏……”眼神飘向因信息量太大,晕头转向、震惊难当的琼光,宣明聆又问,“可与琼光这番突飞猛进有关?” 蔚凤突然说:“悟道。” 琼光一愣:“什么?” “妖族对道修知之不多,但为能与之相抗、或行方便,凤巢中转妖修者不算少。” 蔚凤往动弹不得的苍翎身上扫了眼,“故而,我也知晓一些东西。” 三百年前,他虽年纪不大,从未离过凤巢,却也听说过相关风声。 眼下从前的记忆全然复苏,自然能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大道万千、天骄频出,真正站在巅峰的风云豪杰,无不是道心澄明、内外贯通之人。” “他们之中,不乏灵根驳杂者,可修为不下于天灵根、双灵根的修士,甚至犹有过之。” “凭的,便是道上进境。” 照蔚凤的说法,天道无损时,修士行事多有顾忌。 别说什么随手覆灭凡人村镇——凡人因果,是最不好沾的东西,欠下孽债,就等着心魔天劫挨个来算账吧——有些道统严苛些的,忌贪嗔痴怨,忌口腹之欲,忌放纵贪欢,常有的事。 随意点的,只要不违逆道心,无挂无碍,执念浅薄,不生心魔就好。 灵根再好,修炼再快,心境跟不上也是无用;相反,若是一心求道,道心澄明,说不得会于机缘中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 此之谓“悟道”。 拿无律的故事作比,那就是表现得好,被天道看上了,得到赏赐。 悟道者浸淫大道之中,无需吐纳天地灵气,修为自然水涨船高,一息抵得上十载苦修。 “所以,我方才是悟道了?”琼光怔忡地问,“可不是说,天道已经……” “这也是我的疑惑。”蔚凤抿了抿嘴唇,“结丹后,我有了心魔。” 周霖似懂非懂,同时也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为何要我与他结契?” 问话一声连着一声,无律揉了揉眉心,手指往上一翘。 “他们成功了一半。”无律重复道,“别人在他们那一半;而那四位弟子的后裔,血脉与大能同根同源,仍在原本的那一半里。” 她从在场之人面上一一扫过,先是指向蔚凤:“凤凰。” 又指向周霖,“麒麟。” 接着是傻眼的琼光,“结契后,你与她同享麒麟血脉。” 最后,指尖定格在傅偏楼身上,浅浅一叹。 “白龙血脉,”无律垂下眼,“无垢道体。” 傅偏楼眼瞳一缩,接着干涩地扯了下嘴唇:“师父早就知道?” 无律则干脆地说:“不然,你当为师真那么好说话,随便一个天才都愿意收?” 她这样直白,倒令傅偏楼心中芥蒂去了几分。 想想也是,无律这样不爱受拘束的人,何必没事找事给自己惹俩徒弟? “反正,”傅偏楼想通了,弯起眼眸笑道,“师父对我和师兄好可不止为了这个,对不对?” 无律戳了戳他的额头,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你们为我弟子,” 她又望向谢征,这回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打量,又仿佛思索。 琼光哭丧着脸,颤巍巍捂住胸口,弱弱道:“无律长老,谢师弟有什么身份,您一口气报完吧?” 天可怜见!他一介普普通通的问剑谷外门小修士,何德何能卷入这场风波? 出门历练捡到麒麟也就算了……交好的两位内门师兄,一个是凤凰,另一个是白龙? 还有刚刚听到的那些大事,什么天道残缺、心魔悟道……一口气砸下来,心脏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儿。 难怪他总觉得师叔师兄师弟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还曾犹豫过要不要主动询问……问什么啊! 这等要事,他人轻力微,还是不知道为妙! 萧瑟地想着,琼光巴巴望着谢征,等待一个宣判。 无律却摇摇头。 “清规,为师看不透你。”她挑起眉,“你秘密诸多,我不欲过问。只是……你好似也是这边的人?” 【对哦,这样说来,宿主炼器大会上那番突破,就是悟道了吗?】 识海里,011思忖着,【可是,无律师父话里的意思,是只有上古大妖和无垢道体的血脉才会仍受天道庇护吧?宿主又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征敛目道:“大抵,是因为你。” 他并非此界之人,是被不系舟带来的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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